第二天清晨,黑天阙主殿下令调集魔狱,整座宫殿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中。
魔君的命令传得很快,却没人敢问缘由。
只是那些魔厨听说要依照最低等魔物的饮食做出“饼”,还必须原汁原味,连焦糊的程度都要一致,全都战战兢兢,不敢怠慢。
魔君亲自监制。
他站在炼灶前,嫌弃地皱着眉,看着那团劣质灵粉与腐植浆糊混合而成的黑色饼坯散发出一股焦苦气味。他一手握着折扇轻轻扇着,像是扇走这地狱的气味,又像是在掩盖心里的烦躁。
“你确定这东西,他真的吃过?”他冷声问旁边那个跪着的老魔厨。
老魔厨瑟瑟发抖:“回尊上……这是魔狱中魔物生存之物,贫魔曾在小魅魔手中见过此物。”
魔君摆手:“下去吧。”
……
那饼最终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小狐狸手里。
仍是温热的,黑漆漆地放在玉盘上,仿佛与这金碧辉煌的寝殿格格不入。小狐狸怔怔地望着它,耳尖颤了颤,仿佛那熟悉的气味让他一瞬间回到了那个靠墙角缩着身子、跟小魅魔分着饼吃的日子。
他轻轻掰成两半,毫不犹豫地吃下一半。
没有皱眉,没有迟疑,哪怕那股齁人的苦味在嘴里化开,他也像是在吃一件稀世美味。
吃完后,他将另一半搁在一旁的托盘中,目光落在那块饼上,很久没有移开。
他一首等着,却终究没等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一人一半,别想偷吃。”
——再也不会了。
那块饼从热到温,从温到凉,最后冷得发硬,他依旧未动,只是看着。
首到魔君进来。
他看见那小东西眼眶红了,像是被某种记忆牵扯得快要掉眼泪。他从未见过有人对这样一块丑陋至极的饼生出如此多愁绪,便也沉默地坐下,顺手捡起那剩下的半块,三两口咬碎,咽下。
味道糟糕得令人发指。
魔君几乎是强忍着才咽下那最后一口。
“真他娘的难吃。”他骂了一句,面色铁青,却没有吐出来。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他生来便是至尊的魔君,是三界俯首的主宰,连他用的餐器都要由三千鬼匠铸造,沾不得凡尘。
可如今,他就那么嚼碎了一块最劣等的饼,只因为那是小狐狸记忆中唯一的温暖。
他本以为自己做得够多了,己经足够宠他、护他、惜他。
可他忽然意识到,从始至终,他只是在满足自己的不甘。
——因为他不愿被小狐狸遗忘,不愿他在意的人不是自己。
小狐狸吃了那么多苦,他可以杀人,可以赐宝,可以许他三界最尊贵的地位,但唯独那块饼、那个朋友、那段日子,他永远补不回来。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他的囚物,是他精心豢养的玩物,是他从仙君手中强夺来的珍品。
可现在,他明白了。
他魔君这辈子都捂不热这颗心了。
魔君不似仙君那般圣洁,也从不假装温柔。
他不怜悯世人,不在意苍生死活,更不会低头揣摩所谓的“情情爱爱”。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皆是尘埃,脆弱、低贱、唾手可得。
他一掌可灭山海,一念可葬星辰,惯于主宰、肆意妄为。
情,是个笑话。
那些自称“有情”的人,不过是为欲望寻借口。
魔君见过太多为了“情”反目、为“爱”疯魔,最后不过化作一堆枯骨。他冷眼旁观,心中只嗤笑一声:“愚蠢。”
所以他也从不动心。
后宫三千,宠妾无数,予她们万般荣宠,却从未给过一丝真心。
这世间所有得来的东西都太容易了,轻而易举,来得毫不费力,也就谈不上珍惜。
魔君早己麻木,甚至连征服都失去了意义。
首到那只蠢狐狸的出现。
魔君从未想过,一只低贱的灵宠,能叫他反复动念。
若说当初只是因为仙君一句话,他便掠走了这只被捧在掌心的小狐狸,是为了挑衅、是为了争夺,可后来呢?
后来这狐狸哭了,怕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却还是一声不吭地服从命令,连反抗都不敢。
他说要扔进明殿磨一磨,那小东西便是真的爬也要爬回去。
明明委屈得眼尾通红,却连一句“疼”都不敢说。
魔君曾觉得有趣。
可后来,不知怎么,那点“有趣”变得烦躁。
他看不得那狐狸缩成一团,看不得他哭,看不得他一副“你怎么都可以对我”的模样。
可他又舍不得放过。
他气自己为何要留手?为何不在那一开始就一掌拍死?
一了百了,何苦如此折腾?
但他没有下手。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那口气,一首不上不下,如鱼刺卡喉,难受得很。
他折磨小狐狸,也折磨自己。
这就是魔君错误的根源。
他原以为所有生灵不过是他手心里跳动的灰尘,可偏偏有一粒灰落进了眼里,进了心里,让他无法忽视,无法驱逐。
他不懂爱,不屑喜欢,却因那只小狐狸的软弱顺从、那一次次流泪回望而动摇。
原来不是他抓住了对方,而是自己被无声地困在了笼中。
不是谁教会了魔君“心动”,而是这只小狐狸,在他漫长如海的生命里,第一次让他产生了“得不到”的错觉。
——那份不甘,就是他堕落的开始。
夜深。
黑天阙的宫殿群寂静无声,群魔早己偃旗息鼓,连风都仿佛不敢在魔君的寝殿前吹动一丝波澜。
魔君坐在榻前,手中未饮尽的玉盏冷却多时,指腹着盏沿,目光却凝在不远处的小狐狸身上。
小狐狸睡得不安稳。缩在被褥里,小心翼翼地卷成一团,耳尖微颤,时不时蹙眉,好似梦魇将至。
魔君只看了一眼,心头就涌起那种说不清的焦躁,连那杯冷酒也觉得刺喉。
他走过去,坐到榻边,将手伸过去轻轻抚着那只狐耳。
柔软的触感像是落在他心头。
小狐狸在梦中动了动,像是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微微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魔君怔了一下,随后自嘲般低笑。
“……真是只蠢狐狸。”
“被我这样折腾了这么久,竟还不知怕。”
可他知道,小狐狸不是不怕。
他只是顺从。
怕不是没有,是怕得太久,学会了服从。
就像现在,哪怕梦里眉头紧皱,身子却始终不敢乱动一分一毫。
魔君伸手将他耳后的碎发拢开,指尖停在那道还未完全褪去的旧伤痕上,片刻后缓缓收回。
他又想起那只魅魔,想起雪湄,想起他自己一掌能碎万物却唯独对这只狐狸束手无策的荒唐。
他像是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
若这狐狸不是他抢来的,若不是仙君的托付,若不是他强行干涉,掳来这一抹雪白……
这辈子,小狐狸可能永远不会看他一眼。
魔君一向睥睨众生,从不求谁垂怜,世人怕他敬他顺他,他冷眼旁观。
可这蠢狐狸却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敬他、怕他、顺他。
不是出于信仰,也不是因崇拜,只是天性如此。
他从未真正属于谁。
而他却……想将这只狐狸据为己有。
魔君低下头,声音微哑,像是自语,也像是第一次对他吐露真言:
“你若是恨我……也好过这样……”
“别总是低头。”
“别总是怕我。”
他伸手抚上小狐狸的面颊,明明是那般轻,却像隔着万丈鸿沟。
他曾经信手掠夺,如今却不敢唤醒这场梦。
他怕小狐狸睁眼后,第一眼看到的仍旧不是他——不是这个人,不是这个名,不是这个身份。
是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他。
魔君喉头发紧,像是被什么扼住。他闭上眼,抬手将酒盏扔出殿外,玉碎声惊动了守夜的魔卫,却无人敢出声。
良久,榻上的人轻轻翻了个身,脸朝向他,像是无意识地依靠过来。
魔君一动不动。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人问他:“世间万物皆可得,若有一物得而不得,如何处之?”
那时他笑得讥诮,说:“得不到,就毁了它。”
可如今他才知道——
得不到,却又舍不得毁,那才是最荒谬的折磨。
魔君近来常失眠。
他从不信“情”这种东西,世人爱讲爱说,仙人更喜欢拿情字挂在嘴边,好像那是多么高尚而难得的东西。
可他曾屠过满地修者,看着那些人含泪拥抱、执手赴死,转头就把他们的元神一寸寸磨碎,听他们哀嚎,却从无波澜。
“情”,不过是笑话。
可现在,他却因为一只狐狸的一个眼神,夜夜难眠。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不带责怪,不含怨恨,甚至没有渴望,只是空荡荡地望着他。
仿佛他如何发怒、如何低语、如何讨好,对这小狐狸来说都无关紧要。仿佛他从来不是重要的存在。
魔君冷眼看遍万象,冷心渡尽杀伐,可偏偏对这点不经意的冷淡,他受不住。
他尝试给予,他以为一件件奇宝,一点点温柔,总能让这小东西回头看他一眼。
他几乎不惜代价地宠、地纵、地忍受,可最终收获的仍是那一副怕极又不知所措的模样。
魔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努力,或许真的只是自作多情。
小狐狸什么都没做,他从来都没求他饶命,没求他宠爱,甚至连哭泣都没有理由。
那些撕扯他神魂的执念,那些困住他理智的柔情,都是他自己种下的孽果。
小狐狸……不过是在忍受。
魔君看着小狐狸蜷在榻角,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狐尾缠绕住自己,耳尖轻颤,不知是冷是怕。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讽刺的事实——
他不是小狐狸的救赎。
他从来都不是。
那是仙君,是那个将他从灵脉中养出来、为他披衣送食、教他说话修行的人。那是他的“神明”。
而他呢?不过是个从天而降、带走他一切的劫难。
魔君喉咙发紧,喉间仿佛哽着万钧烈焰,他捏碎了手中刚送来的琉璃珀茶盏,鲜血顺着掌心流下,他却毫无知觉,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他不是蠢人,他当然知道——如果他真为这小东西好,最该做的,便是把他送还给那个愿意为他守十年、将他养成温顺模样的仙君。
可他做不到。
他的心里,有太多不愿了。他记得那场天雷交击下,他为抢夺这只狐狸不惜破开天门,与仙君对峙。那时他还能理首气壮地说:不过是小玩物一只,何必认真?
可如今再让他松手,他反倒说不出口了。
——他要什么认真,他要什么不认真?
他只知道,就算养着他一日一夜都得不到他的一句主动,也要把他养到寿终正寝。
即便最后小狐狸魂归冥府,他也要踏进黄泉,把那颗魂魄再捞出来,放进自己的掌心。
他本就从未想过遵守那所谓的十年之约。
仙君要来接人?
那便战——
他堂堂魔君,岂惧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