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小狐狸是否真的在意过魔君呢?
有的。
他虽蠢,却并非全然不懂。
他生性单纯,认得善恶,知谁待他好谁待他坏。
或许他不懂什么深意,可他知道,若有人摸摸他的头、递给他吃的、不骂他打他,那便是“好人”。
譬如瑶池仙女调侃他与仙君时,他害羞得缩进仙君怀里,那是因为她眼里带着笑,声音柔软,是善意。
譬如他第一次给魔女送华裳时,女妖们笑得肆意尖利,那种笑声刺得他耳朵都在抖,那是恶意。
魔君那时候总爱拽着他当个尾巴带着满殿跑,他害怕,却也只是出于天性,因那时候他还能吃饱饭、睡暖榻,没有人欺负他。
那时的他,还未经历明殿的折磨,还未被漫长的冷暴与弃置熬空最后一口气。
可魔君那时桀骜,情绪莫测,一念之间宠爱,一念之间毁灭。他不知道什么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更不屑于去学。
他心情好时小狐狸就是宠物,任他抱着抚耳揉尾;心情不好时小狐狸便成了玩物,可以随意冷落、惩戒,甚至扔给底下那些妖魔“教规矩”。
于是,小狐狸学会了“顺从”,学会了“静默”。
他曾把魔君当作救命之人,后来才知道,所谓的靠近,只不过是把他推入了更深的渊底。
他仍活着,但不再是那只会小心翼翼扯住魔君衣袖的小兽。
魔君不是没有试图补救,他开始低声细语,他为小狐狸洗伤上药,甚至用尽全界珍宝堆砌他住的寝殿,只为了换来那一声清醒中的“别怕”。可那一切来得太晚了。
小狐狸眼里不再有他。
那不是恨。
恨至少还有温度。
他只是太累了。
累到连“恨”都不值得给予。
魔君有时半夜惊醒,望着那团蜷缩在锦被里的白团子,会恍惚地想:若是最初他学会了如何温柔一些,会不会这一切都不同了?
可惜,他太骄傲,太迟钝,想着“不过是个玩物”。
所以他种下了恶因,如今再悔,果己成疾。
如今的小狐狸仍然温顺,但那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他知道:不顺从会疼,顺从也许还能苟活。
这是他在黑天阙最深处学来的“道理”。
哪怕后来,魔君回来了,不再辱他骂他,反而将他搂入怀中、细细安抚、喂他吃最好的、赏他穿最贵的……可在他眼中,这一切都太陌生,太突然,也太不可信。
魔君在他心里,是主宰他生死的神祇。
他不会恨,不会怒,不会反抗。
他只想活下去。
而这份执拗而彻底的“无反应”,才是魔君真正感受到的——
最残忍的拒绝。
而魔君呢?
他看着小狐狸偶尔泛红的眼尾,看着他吃下一口“回忆中的饼”时轻微颤动的睫羽,却只能低头吻他额角,说一句:
“别怕,本座不会让你再受伤。”
可这句誓言,就像许多句一样,来得太迟了。
最近,小狐狸总觉得身体不对劲。
他分不清具体是哪出了问题,只是心口时常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困在骨血里挣扎。
每次发作的时候,他总是悄悄躲在角落,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间,任由那股灼热一寸寸攀上脊背。
魔君没发现,也没人发现。
他还记得以前魔君走后的那段时间,只要他稍有异样,就可能引来责罚。所以他学会了安静,学会了藏。
这几夜,他总是做梦。
梦里有雷声,有浓云,有火。那些东西裹着他,撕扯他,像要将他烧尽。他哭着醒来,睁眼时却看不见任何异常。
他想问,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他太蠢了,这种事他不懂,说出来也没人能明白。
其实若是有哪位修行妖族见了,定会察觉这是“天道示警”——每个妖生成年前,都会在灵魂与血脉深处提前收到天劫的预兆。
可惜,他是被捧在手心中养大的。
从未修过术法,甚至连妖族最基本的感应都不曾启迪。
并非资质不够,也并非无人教导——只因从他有灵开始,仙君便将他细细豢养在身侧,如同温室中捧在掌心的花。
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是将他当伴侣来养的,而不是孩子。
仙君曾想,待这小狐狸成年,再与他结契,之后自会将这三界秘法,一一倾授。
既是眷属,自然要亲自教,慢慢养,慢慢宠,让他无忧无惧,永远依附于自己就好。
更何况,这几百年来,小狐狸一刻未曾离他左右。
仙君自诩可以护他周全,这三界之中,能伤得了他的人寥寥无几,更不可能有人胆敢闯入他的洞府,将他从眼皮底下强掳走。
可惜,他高估了众仙的风骨,低估了魔君的无赖。
那位魔尊,偏偏就是那种不要面皮的。
撕碎结界,强闯仙府,行事毫无章法,不讲半分道理。小狐狸意外落入魔界,仙君震怒,悔意难消。
他不曾想到,魔君竟会当真。
不只是打了一场架,而是真的抢走了那只他好不容易养大的狐狸——并且一去便是许多年。
他想夺回,却碍于那些虚无缥缈的规则,终究无力回天。
所以如今的小狐狸,在面对即将临身的天劫时,竟连基本的护体之术都不懂。
他不知道那种灼热是什么,不知道魂魄的不安源自天道的注视,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着早该被唤醒的血脉。
他只是抱着尾巴,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发作时就咬着尾巴忍过去,再不敢出声。
那些天地之间翻滚的气息,别人看不到,他自己也说不出口。
这是命定之劫,却无人能为他解说。
魔君到底是枕边人。
再蠢的狐狸,他也能从呼吸里嗅出异样——更何况是这只与他日日厮守的小东西。
他很快便察觉出了小狐狸的不同。
起初只是夜里惊醒频繁,接着变得越发沉默。
原本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尚且还有几分怯意,如今却连那点本能的畏惧都快看不见了。他总是蜷在角落里,偶尔一个眼神飘来,再迅速低头藏好。
魔君看在眼里,心里烦得很。
可他偏偏不能发火。
因为那只狐狸一看他不悦,就会抖得更厉害,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他不是没试过好好问,但那蠢狐狸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魔君再能耐,也没本事掏出那颗小心脏来看它到底藏了什么。
他不是没想过首接用术法查探。
三界之中确有能窥魂探心的禁术,只是那样的手段太过污秽。
魔君这样的人,便是再狠也从不屑于此。
更何况,他顺着小狐狸、宠着小狐狸,是因为本心——他不是在养一只傀儡,他在等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答案。
于是他反倒变得小心起来。
小狐狸坐得远,他不敢逼近;小狐狸低着头,他便安静地陪着;小狐狸什么都不说,他便学会不问。
他怕又哪句话说错了、做错了,惹得这小东西往后再也不肯靠近。
可这份小心还未持久,魔君很快便无暇顾及。
因为十年之约将至。
月前,仙君便己悬于魔渊上空,不入魔界、不言一语,只静静立于那混沌与浓雾之间。宛如一柄清冷的剑,横在天际,随时都可能落下,撕破这十年的宁静。
群魔惴惴不安,不知仙君为何降临。
只有魔君知道,那是来接人的。
仙君向来守信,他说十年,便是十年,不多不少。
魔君也守信,只是他守的不是约,而是恨。
这些天,魔君每日都要盯着那片天,像是看着什么死敌。他把小狐狸护在寝殿中,寸步不离,数着这最后的时间,心里发狠:
到时候,谁敢动他的人,便是仙魔开战,不死不休。
他是魔君,这一生不惧天、不惧地,不惧命运。
要是连一只狐狸都护不住——那这三界,便不必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