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小狐狸己不在玉液池中,而是被一方温软的锦被裹住,蜷在榻上,西周静得出奇。
他睁开眼,屋中空无一人,连先前那位威严无匹的身影也不见了。
暖意还未散尽,锦被上隐约浮着细密的灵纹,一缕缕包裹着他残余的妖息,护得极好。
小狐狸轻轻蹬了蹬腿,从锦被里钻出来,落地无声。
他并未立刻走远,而是站在原地张望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迈步——像是怕惊动什么。
神庭与他记忆中的魔君寝殿截然不同,没有魔玉砌成的巨柱,没有猩红的火焰,也没有雕梁画栋的华饰金缕。
这里安静,简朴,却自有一种从骨子里流淌出的威仪。
小狐狸走得极慢,小爪子踩在通透的玉石地上,竟有微光随他步履闪动。他不解地偏了偏头,目光落在西壁的浮纹上——那些妖纹复杂精妙,线条蜿蜒似山川脉络,又像某种古老的图腾,既威严,又令人心悸。
他怔怔看着,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那些纹路仿佛活了一般,微不可察地泛着光辉,一缕缕妖息沿着墙面浮动,轻轻缠绕上他的脚踝,又从尾尖、耳尖绕过,像是从沉眠中被唤醒。
他下意识伸出前爪,在其中一道纹路上轻轻刨了两下。
那妖纹忽然亮了一瞬,像是在回应。
小狐狸眼眶猝然一热,不是委屈,不是惧怕,而是某种说不出口的情感从心口涌上来,温热、柔软,像是回家。
他不知道,那些刻印的妖纹,是万年来妖族血脉的记忆所凝,是每一位妖皇亲手留下的守护符印。
他也不知道,在这其中,有那么一点点,是属于他失落族脉的残痕。
天霜雪魄一族虽早己没落,可他们曾是妖族中极寒之脉的尊贵血裔,曾也留下过他们的印记,如今只余他一只,孤零零地立在这一方古老神庭中,血脉终归回响。
墙上的妖纹忽然流光溢动,纵横交错之间,一缕冷冽纯净的雪白气息从石纹深处浮现,那不是神庭本有的颜色,却与他体内的妖息一模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爪子还在轻轻刨着,尾巴僵在半空,整只狐狸的动作像被时间定格,仿佛这点回应,是他漫长生命中第一次听见——
来自族群的召唤。
小狐狸的哀鸣之声回荡在空旷神庭,细细碎碎,带着一种久别重逢后的本能倾诉。他从未见过族人,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归属”。
他的爪子还轻轻扒着那面墙,身子颤抖着,不知该靠近还是离开。
就在此时,一道几不可察的气息掠过。
妖皇悄然现身。
他仍是那般不动声色,一袭赤金华袍,衣摆拂地,墨发如瀑垂落,神色清淡,目光平静如古井。
小狐狸并未察觉,只是继续哭。他的情绪太满了,压抑得太久,这些年他始终小心翼翼,处处示弱,此刻却因那一点血脉的共鸣,彻底崩溃。
妖皇站在他身后静静望了一瞬,终究还是俯身,将那团软绵绵的雪白小兽轻轻抱起。
小狐狸并没有挣扎,他只是轻轻哽咽着,眼角还挂着泪珠。
妖皇怀中有一股极其安稳的气息,像极了从前仙君的掌心,只是更冷静,更克制,却又更令人安心。
他抱着他,穿过神庭,踏上那片金色浮台。
浮台极广,浮于万丈高空,西周无栏,却自有无形妖力护持,脚下金光微闪,仿若踏云而行。
妖皇站于边缘,袖袍猎猎而动,身影孤绝如苍松。
远处云雾翻涌,天地一色,他一动不动,只是静静俯瞰下方山河。
小狐狸原本埋着脑袋,一只爪子还揪着他衣襟,却在那一刻微微动了动。
他抬起头,顺着妖皇的视线望去——
那一刻,他惊住了。
广袤的万妖山脉宛如神兽横陈,山峦起伏如鳞,林木苍苍,一眼望不到边。
梧桐林恍若镶嵌在龙骨之上的金盘,层层叠叠,金叶翻涌,风过时金光如海,赤翎凰鸟振翅而起,凤鸣成群。
赤金的身影在天空中穿梭,或盘旋,或掠枝,偶有未羽化的雏凤在枝头跃动,稚啼入耳,清脆悦耳,天地间似有天籁之音随之共鸣。
更远处,云岚之下,一片松涛摇曳不休,苍翠如海。
几只银狐慵懒地在林间漫步,偶有幼狐跳跃,尾尖泛起银光。
青丘。
那是狐族的栖息之地。
而在遥不可及的天际线之尽,一抹幽深的蓝色流转不息,那是沧海,波涛万顷,浪花拍岸,海风携咸湿而来。
那是鲛人一族的疆域,水灵之力隐隐透出,仿若另一方天地。
小狐狸睁大了眼睛,圆滚滚的身子不自觉往前探,眼里映着金光、碧波、群妖、万山。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心神震荡得忘了所有,他的爪子蜷起,悄悄勾住妖皇的衣袖,像是依赖,又像是恍惚间想确认眼前不是梦。
妖皇低眸瞥了他一眼,未说话。
天地间如此辽阔,妖族传承亘古,山河万灵,皆由他守护。
而怀中的这只小狐狸,血脉源自这浩瀚万妖山之巅——
终归,是他的子民。
就在小狐狸看得出神之际,妖皇开口了。
声音极低,带着清冷如雪的质感,却又像从万古岁月深处传来,拂过耳尖时仿佛能卷起一场旧梦。
“天霜雪魄一脉遗孤——你,唤何名?”
小狐狸的耳朵抖了抖。
他似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在认真分辨话语里的意义。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眨了眨,带着几分迷茫地抬头,正对上妖皇那双古井无波的眼。
太沉静了,沉静到仿佛这天地都归于寂静。
小狐狸忽然有点慌。
他的小脑袋缩了缩,前爪下意识紧了紧——他想了想,仙君唤他“笨狐狸”,魔君唤他“蠢东西”,还有人叫他“崽崽”“小东西”“狐崽儿”……这些名字都不怎么好听,他也从未真正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所以他摇了摇头,耳尖耷拉下来,露出一点羞赧与胆怯。
妖皇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垂眸凝视他。
那目光太过静谧,似在观一株花开,亦或听一场风过。
他的神情没有丝毫起伏,沉默里却带着某种古老而厚重的慈悲。
良久,他道:“孤赐名于你,可愿意?”
小狐狸怔了怔。
“赐名”是什么?他不懂。
但他看着眼前那人,高大挺拔、威严不可犯,却又在这短短数日中,没有对他动过一点斥责或伤害。
他眨了眨眼,轻轻点头。
于是,妖皇伸出一只手,指腹温凉,却带着一股凌然的妖气,轻轻拂过他蓬松的狐耳。
“今日起,便唤你做——凤闲。”
两个字落下,仿若山风拂梧,金叶飘摇,天地之间一瞬宁寂。
小狐狸歪了歪头,似乎没太听明白其中含义,但“凤闲”两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欢快地晃了晃耳朵,然后拉了拉妖皇的衣袖,小声问:
“那你呢?”
那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含糊和谨慎,但足够真诚。
妖皇的目光早己落在远方万妖山脉的尽头,声音不紧不慢地落下,仿佛这两个字原就长在天地间:
“孤名凤玄。”
凤闲——凤玄。
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名字,而那名为凤玄的妖皇,在他心中,也被牢牢记住了。
他不懂什么是妖皇,不懂什么是传承、尊位、血脉,也不懂名字为何重要。
但他知道,他终于有了可以被这样叫一声的身份,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称呼”。
去留无意,清闲无忧。
——凤闲。
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