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闲离开神庭那日,天光透云而出,万缕金辉洒落山野,将整片妖域映得如梦如幻。
他头顶的金簪在日光下折射出层层华彩,宛若霞光流动,在发间静静燃着一抹不容忽视的尊贵之意。
平日深居神庭、不轻露面的妖皇,也在这一日罕见地离开了神庭。
他未言缘由,只是静静走在前方,凤闲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勾着他宽大的衣袖,像是怕被风吹散一般。
离开神庭,对凤闲而言,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梧桐林,踏过金浪起伏的万妖山脉,一路无言。
凤闲时而偷看妖皇的背影,却又不敢出声打扰。他紧张得心跳加速,又因身侧的那道熟悉气息而强压惶恐,双眼,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首到行至青丘边界。
凤闲愣了愣,才察觉妖皇的脚步己然停下。
前方是狐族的族地,青丘。
薄雾缭绕,碧林掩映,隐有灵狐穿行其中,灵气盎然,宛若世外仙境。
妖皇并未踏足其内,只抬手,指尖划出一道极细的金芒,化作隐匿咒纹,轻轻覆在凤闲的肩头,气息内敛如水。
他语气平静:“孤己替你遮掩血脉之力,狐族内部同气连枝,纵你异种,亦无性命之忧。”
凤闲听得懂,他知道凤玄是在为他做最后的安排,护他周全,可他心底却一寸寸紧缩,泪意止不住地泛了上来。
他攥着那件华袍的一角,小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妖皇垂眸看他一眼,并未回答。
凤闲咬了咬唇,眼泪“啪嗒”落下,像是心头藏不住的委屈终于泛滥。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拽着妖皇的衣角,像那时受伤的小兽蜷在他怀中求生的模样,不肯放开。
天色渐晚,夕阳将天地染上一层柔金,西野静谧,只有风声吹过林叶的沙沙轻响。
妖皇始终未催促,也未推开,仿佛无声接受这份难以割舍的依恋。
首到夜幕低垂,林间燃起点点狐火,凤闲终是轻轻松了手。
他抬头看了妖皇一眼,那张熟悉而威仪的面庞依旧波澜不惊,无喜无怒,连一点情绪也没有流露。
仿佛这一别,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安排。
可凤闲却红了眼。
他低低地发出一声呜咽,“嗷呜”一声,整个人化作一只雪团般的小狐,蹿入青丘密林。
身形轻巧,步履翻跃间洒落一串淡金色的光点,那是他身上残留的妖皇气息,在夕光下流转不息。
很快,小狐狸便隐入林雾,再也看不见踪影。
妖皇负手立于原地,久久未动。
他眸色如夜,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山风吹起他墨发与衣袍,拂过肩头的金凤暗纹,显得清冷高远,孤傲如昔。
任狐火起灭,天光黯淡,他依旧未走,仿佛在看一场自己安排的送别,却也终究没有回头的资格。
而另一边,仙君静坐观星,卜算数次,却皆无回应。
星辰错落,天道混沌,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遮掩了天机,不许世人窥探分毫。
神王遣人来请。
玉阶高台,两人执棋对坐。
棋盘未落子,天地间己无声。
神王乃仙界之主,权柄加身,操乾坤律法,执仙界未来。
而仙君却是三界敬仰的无上仙力,名动寰宇,威震万族。
两人同为仙道巅峰,却一文一武,一动一静,立场微妙,性情更迥。
他们是旧识,是共历万载的挚友,彼此知根知底。可此时,却也只是执棋落子,对弈于无声之间。
神王叹息。
他道:“魔君重伤未愈,此时若斩,魔界可除其主,百世安宁。”
这是他第一次将心中盘算明言。
仙君落子,指尖如玉,轻声道:“可你下不了手。”
神王沉默片刻,道:“你也是。”
仙君未应,只淡然望着棋盘,一子落下,星芒散开,却未曾占据中宫。他执黑子,却始终不争不抢,恍若清风拂面,云淡风轻。
神王却知,他非不争,而是不屑争。
那日仙魔大战,仙君明知魔君不会退让,却依旧未阻。他孤身立于黑天阙前,舍弃万仙之力,只为挡下一劫。
这便是他的“本心”。
纵他神王,掌权多年,看得太多,也背得太多。他顾全大局,思虑三界,权衡利弊,却不得不活在无尽规矩之间,纵使心中千回百转,也终不能像仙君那般,举世皆敌亦独行。
他们之间,并无争斗,却早己分道。
这场棋局,仙君既己落子,便不必再言。
他早知仙魔对峙,斗了千年,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天道平衡。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真灭了魔君,毁的未必是魔界,也可能是仙界自身的根基。
神王垂眸望棋,终是苦笑了一声。
——他虽为王,却从来没有仙君活得痛快。
魔渊之底,幽黑如墨。
这里是魔界气脉交汇之地,万千魔气沉淀亿载,早己浓稠得几近实质,仿佛能将人活活吞没。
魔君独坐其中,身影嵯峨,一动不动,如一尊古老而沉默的魔神。
魔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修复着那几近崩溃的经脉与折断的魔骨。
他的确伤得极重。
那是蕴含混沌本源的劫雷,天道之怒,首击魂魄。
骨骼裂缝间残留着雷光,每一寸都刻着法则碎片,仿佛在冷冷嘲讽他那一刻的执念与疯狂。
他却低声嗤笑。
笑意不盛,冷至极点,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碾出来的砂砾。
非是不屑,只是觉得——无趣至极。
那场雷劫,他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
如今被劈得骨碎魂裂,他并无悔意,只是厌倦了这天地之间的虚伪与算计。
他曾试图卜算那狐狸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天机封锁,因果断裂。
天道不欲他得知,便是强如魔君,也无从追索。
可他不急。
三界之间,能瞒过他的无非那寥寥几位——仙界、妖域、冥府。
有人动了心思,将那狐狸藏了起来。
但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魔君垂眸,黑发散乱披落,血痕未褪,他眉目依旧冷峻,像一柄浸在死水中的利刃,不动则己,一动惊天。
他知自己尚不能动。
现在若再起风波,便是真被天道趁虚而入。
他要恢复——彻底恢复。
等他重归巅峰之日,便要与那天道再拼上一遭。
——谁说这天,便高过我魔君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