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衔来拜帖,振翅落于神庭梧桐枝上,尖喙轻抖,落下一方素色金纹的玉简。
妖皇立于梧桐林中,遥望那一缕仙息破空而来。他未回头,只一袖挥过,那玉简便稳稳停在掌中。
指腹拂过,其内字句清明——正是仙君来信。
他知,仙君为何而来。
妖域自古不涉仙魔,虽为三界之一,却守中立,不干政事,亦不问纷争。但三界纵分,根脉相连,终不能彻底割裂。
更何况,如今青龙王尚在人间行走三界,仙君若执意来访,便是他凤玄,也不好推拒。
神庭自开,以万妖之主之名,迎仙君入座。
风起云涌,神光洒落,仙君踏光而来。
他一身白衣,袍摆无尘,未着金玉,不着华冕,面色淡淡,目光沉静如古潭。
他本清冷孤高,此番更显出尘脱俗,恍若不染凡俗的天上人。
二人对坐,茶香袅袅。
无言许久。
那是一场无声的角力。
一个不问来意,一个不急表意。
茶盏盈温,仙君终启唇。
他言天地之道,言阴阳两仪,言天命不可违,言因果轮回。
句句不曾点名,却字字都牵引着一人——那只血脉尚未觉醒的雪狐。
妖皇静听不语,半晌,方才抬眸相对。
凤目微抬,仿若洞穿千古。他道:“天霜雪魄,断脉己久。此狐既落妖域,便为我万妖之一。”
他不言情,只言族,只言责任。
仙君不语。
他自然明白妖皇之言所指——那狐非比寻常,不只是一个“妖”,更是一个种族最后的血脉。
若由着仙魔执念拉扯,势必牵连甚广。
片刻后,他平静开口:“魔君癫狂,仙界动荡。若狐留妖域,终会被因果卷入。若狐离去,或可断此因果。”
妖皇回应依旧冷淡:“天道自有定数,执念难解,劫亦难解。若非命数,当斩情根。若是命数,终将重逢。”
仙君指尖轻触茶盏,不置可否。
茶香氤氲中,他低声开口:“百年供养,非为偿因果。”
妖皇眸色微敛。他自知,仙君心火深藏,从未曾熄。
凤闲那一声“仙君”,不是随口唤出的称谓,而是藏在骨血里的归属。
他知,却不能应。
他终是松了口,言辞冷静却无可驳斥:“待其血脉觉醒,若仍愿随你,孤不阻拦。”
仙君轻轻颔首,片刻后又道:“但他若在妖域不能安身,仙界洞府,永为他留一席。”
这是他唯一的请求。
妖皇凝眸片刻,终点头:“孤允你。”
仙君未再言语,只低头饮尽一盏清茶。
风动浮云,西野沉静。
他们自未明言那狐的名讳,却知谈及的是谁。
这是三界之下,两个顶峰人物一次没有硝烟的碰撞。
无敌意,无示好,只是各守执念,一语为约。
仙君走时,未曾回头。他本就不信誓言,却因一狐愿信一次因果。
妖皇立于神庭浮台边,万妖山脉尽收眼底。他看着仙君离去的方向,神情未变。
只是那一瞬,有风自天边归来,掀起他袍角。
——他知,那只小狐狸,终归不是安于此地之妖。
只是他要走,必须亲口与他说。
那夜之后,凤闲像是变了个人。
他仍旧胆小、寡言,耳尖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微微颤抖,但那份沉默却不再稚嫩懵懂,而是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内敛。
他的眼神依旧澄澈,只是那澄澈中渐渐藏起了点什么,像是无声的忍耐,又像是隐忍的执拗。
他从不言说,只是独自忍耐。
就像曾经在黑天阙时那样,他知道雪湄护着他,也知道她护不住他。
如今青罗为他出头、为他解困,却仍帮不了他渡过这次情热的难关。
他终于明白,有些痛苦,终究是要自己一个人咬牙熬过去的。
自那之后,他更加安静了,也不再时时蹭在青罗身边。
他会自己坐在院中修行,打坐时将那支金簪安安静静地置于膝前,如在神庭妖皇怀中那般。
青罗察觉了变化,她将凤闲的转变看在眼里,心下只觉讶异。
更让她惊讶的,是某日凤闲竟在她随口提点下,凭空结出一道冰刃——纤薄如羽,寒意逼人,虽未有多少攻击力,却纹路清晰、凝形不散,明显不是误打误撞。
“成了?”凤闲自己都有些怔住,掌心的寒光映着他睫羽轻颤,那种初次施法成功的惊喜写在脸上,又被他悄悄藏了回去,只小小地咬了咬唇,似不敢相信。
青罗半晌才回神,狐尾悄悄卷紧。
她隐隐感应到了什么,那颗原本极为安静的妖丹,竟在缓缓释放出一丝寒意。
那气息虽极淡,却纯净透骨,甚至引得她背脊一冷,心神微凛。
这几日她教他几种基础术法,凤闲都学得磕磕绊绊。
不是灵力不够,而是太笨。
她一度以为他天资不够,那便慢慢来,可眼下这结冰术竟一学就会,而且凝形稳固,不像是靠记忆模仿,更像是……血脉共鸣。
她微蹙眉,狐目闪过一丝困惑。
雪狐天生亲冰,但亲到这般地步的,她还真没见过。
凤闲体内的灵力虽弱,却纯净得近乎罕见,一旦运转便自然沿着某条特定的路径引动寒气,根本不像她印象中那些靠练出来的术。
“你是不是……突然开窍了?”她忍不住问。
凤闲怔了怔,小声“嗯”了一句,也不知他自己懂没懂这个词。
青罗心里却泛起波澜。
雪狐一脉向来天赋温和,极少出现偏锋的灵脉体质,而凤闲的灵息,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冷冽清透。
不像青狐那般灵动,也不像雾狐那般缥缈,而是纯粹至极的寒。
可她终究没有想太多。
毕竟据狐族典籍记载,那种真正“极寒血脉”的支脉,在万年前便迁出了妖域,后来更是彻底从狐族卷册中抹除,后世狐族甚至都不记得曾有过这样一支血脉。
青罗压下心头涌动,只笑着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道:“不错嘛,你这算是有点出息了。”
凤闲一愣,耳尖悄悄红了,像是被夸得不好意思,小声“唔”了一声,尾巴轻轻绕在手腕,眉眼间不见得意,只有一种安静的满足。
那是他头一回,真正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什么。
没有凤玄的怀抱,没有青罗的安慰,也没有谁能在那一刻替他承担。
——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终于意识到,想要活得像个“人”,总要自己走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