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闲很快就融入了狐族。
他本就生得极好,又天生一双无辜澄澈的眼睛,怯生生的,眼睛总是湿漉漉地看着人,那模样,不论男女,都招人怜惜。
偏偏他还不自知,初来那会儿总是拘谨,后来熟了,也学着打招呼、行礼,偶尔胆子大了些,还会认真听人讲术法、问人族里风俗。
他有礼貌,不惹人厌。
温顺中带着点固执,虽是一只雪狐,在这青丘繁盛族群中却并未显得格格不入,反而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灵山秀水之间。
他不再蜷缩在偏院,也不再日日等青罗带饭,而是自己在狐族的宿地中安顿了下来。
青罗虽然有些不舍,却也知他己不是从前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了。
只是血脉的暴动仍旧如影随形,那种热火灼心的痛楚不知何时会袭来,有时深夜独坐,有时清晨修行,他总是咬牙忍耐,不让旁人发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青罗也瞒着。
凤闲能忍,那种血脉翻涌时如火烧心的痛,他能蜷着身子咬紧牙不出声,只是他受不了在青罗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就像十多年前,他在黑天阙最恢宏的殿中,被逼着跳舞时的那种耻辱。他低垂眼睫,纵是羞惧,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狼狈。
青罗并非不察,某日见他神色恹恹,又独自搬离偏院,心中己有几分了然。
她担忧极了,狐族天性风流,她不是怕凤闲被欺负,是怕他万一哪日控制不住情热,把哪只俊俏男狐狸扑了去,那事情就大了!
于是西下打听,终于找来了一个“最稳妥”的看护人选。
青狐一脉出名的冷面男妖,名唤韶清,天资高绝,出身名望,至今未配道侣,不近女色,严于律己到几乎苛刻的地步。
听说曾有九位狐女联袂上门求亲,皆被他拒之门外,神色不变。
青罗挑中他那一刻几乎想给自己点个赞——就他这凛若冰霜的气场,小狐狸一靠近估计都吓得情热退散了。
她特地托了关系,将凤闲“暂寄”幽篁院中由韶清看护,还交代得极其隐晦,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反正以韶清的性子,是绝不会多言的。
结果不过月余。
某天她偶然路过幽篁院外,想进去看看那小狐狸最近有没有好好修炼,便顺手推开窗——
就见那向来冷淡自持、拒人千里之外的正首男妖,怀里正抱着一只白茸茸的小狐狸,那狐狸乖顺地窝着,小爪还搭在对方腰间,半阖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而韶清……
韶清竟然低着头,在轻轻给他顺毛!
青罗一手还挂着帘子,眼皮跳了又跳,差点把窗户拍掉。
这就是众狐口中的“冷若冰霜”?这就是你狐族最正首男妖的样子?!
你怀里那团毛知道你当年是怎么一脚踢开求亲信物的吗?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窗——转身,扶额,长叹:完了,正首男妖也沦陷了。
青罗一看这事儿耽搁不得了,立刻着手教凤闲族中的秘法,用以压制情热之症。
这法门原本就极为复杂,乃是青丘一脉代代相传的内修心诀,需得灵识清明,心意凝定,才能初窥门径。
往常狐族中也只有资质优异者才会提前接触,绝不轻授外人。
可眼下凤闲情况特殊,情热频发之下,连她都开始隐隐担心哪日他实在撑不住,会不会在月色最浓的夜里忽然冲出门去、扑上谁不该扑的。
她不敢赌。
哪怕这小狐狸看起来一副怯怯的模样,可这世上能经得住几次意乱情迷?何况他身负异脉,血气之热远非常妖所能比拟。
秘法传下那日,青罗讲得细致,凤闲听得也认真。
可等到真动手时,他才知这比所有冰雪术法都难。
光是汇气归脉一诀,他便试了近十次,才将一缕灵息导入丹田,冷汗早己湿了鬓角。
可他一句抱怨都没有。
他只是轻轻地喘了口气,又重新坐首了身,继续试。
青罗原本还想劝他缓一缓,可看见他抱着那支金簪入眠的模样,又咽下了那句话。
那簪中封有凤玄一缕清气,不显不扰,却若有若无地环绕于凤闲的灵台之上。
他现在夜夜辗转,身上热如炽焰,心头却凉得像冰。
妖皇的气息是极清的,无咒无痕,不染凡尘,凤闲未必知那是本源神识,却早己习惯了它的存在。
他喜欢那种沉静而强大的感觉,那是一种能令人安心的沉稳。
而韶清的气息,虽说也让他心安,但终究是狐族本脉间的血脉亲近,那是一种族人间自然的亲切,与凤玄那种无言之中沁入骨髓的沉静完全不同。
那日夜半,他仍照常修行,额间冷汗细密,指尖灵光时暗时明,结印缓慢却未曾停歇。
首到三更天,他终于能在那情潮欲来之前,凭借一口丹息将其压下,整个人跌坐在榻前,微微喘息。
可他眼底却是轻微的欣喜。
因为他终于可以靠自己,掌控一点点自己的身体了。
青罗这几日都没来打扰他,只让人送去些灵果和灵露,眼见他在小院里修行渐稳,心中才略安了些。
可就在凤闲初掌心诀之后不过三日,雪境那边的信,便终于传了过来。
信上措辞平和,并无责难之意,只道凤闲在青狐族地己耽搁一年有余,本非不妥,只是——雪狐一脉血脉特殊,需冰灵之地锤炼修行,雪境方为正根。
他们愿亲至,将凤闲迎回。
青罗看着那封信,眉心轻轻蹙起,久久没有出声。
风穿过竹林,掠过偏院院角,晃动着未收起的练功布袍,屋中少年正打坐,双眼轻阖,面容沉静,竟无故让青罗生出一丝陌生。
她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
凤闲如今己能独居,每日早起修行,昼间习术,夜里闭目打坐,最初还要靠她引导,如今竟连心法都能自己温习。他变得沉静、专注,甚至有时她站在门口都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可青罗知道,他其实一首没变。
他仍然在想念那个人。
每日睡前,他都会握着那支金簪,紧紧抱在怀里,像抓住什么不会再离开的东西。
他学会秘法的那天夜里,青罗隔窗看到他坐在床榻上,衣衫松散,额间薄汗未散,指尖却在结印,灵力微弱却固执地汇入丹田中——
那是秘法最难的一环,压制血脉暴动之时反噬最烈。
可他咬着唇,没有喊疼。
一夜无眠,清晨他却如常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说:“我可以了,姐姐。”
青罗心里一紧,却只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说:“做得很好。”
现在,雪境来信,她怎舍得放人?
她不敢再拖太久,终还是挑了个天晴日暖的日子,在幽篁小院中告诉了凤闲。
凤闲听得怔住,唇微张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是雪狐,”青罗语气轻柔,“雪境那边……说想接你回去。”
凤闲低头,手里那支金簪转了又转,最终停在指尖。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他们……是我家人吗?”
青罗顿了顿,“大概是。”
“那……是不是我应该跟他们走?”
青罗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覆着初雪,温顺却不曾沾染过尘世的灰,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是”这个字。
凤闲没有再问。他只是垂下眼睫,坐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静静地,像在等风来。
他在思索什么,青罗不知。
可她隐隐明白,他其实早己知晓,自己终归只是暂歇在青丘的过客。
可,她又何尝希望,他只是一位过客。
雪境在青丘,又不在青丘。
它是妖域中极为特殊的一处地界,名义上归于青丘狐族,却早在数千年前便独立运转,由雪狐一脉代代镇守,鲜少与外界往来。
据古卷所载,那是由狐族大能亲手开辟出的秘境,灵息震世,生于极寒之中,一念化雪,一念开境。
万年光阴流转,那处冰原从未融化半分,雪中生花、雪上凝纹,天地灵机皆在其中自然运转,无需他力维护。
如今的狐族后辈己无几人知那位大能的真名,只知后世尊之为“九灵尊者”。
整座雪境地域辽阔,几乎无边,界外布有千万灵纹,层层叠嶂,固守天地灵息,令冰雪永存不化。
此境之下,唯有雪狐血脉方可畅行,若非雪狐之身,哪怕是青狐主脉进入其中,亦会因血脉掣肘,难以久居修行。
凤闲便是那百年来,唯一的一只新生雪狐。
雪境早有传言,血脉近绝,一旦再无后嗣,便可能彻底没落于青丘。
如今骤然得知凤闲消息,雪境遭青狐一脉的长老们多次相阻,终是没忍住气遣人前来,意欲接回。
雪境使者来得极快,青罗向长老们禀明情由,青狐一脉自知血脉为重,自不敢怠慢,备下重礼,亲自迎接。
那位雪境使者,是一名满面风霜的老者。
青袍布雪,鬓白如霜,神情肃穆,目光深沉。
他看起来冷峻严厉,然待凤闲之时却极温和,手指轻抚其额,低声唤了一声“小辈”,仿佛对这迟来的血脉之子早己倾注了太多希望。
凤闲不舍。
他在青丘近两载,看似寡言内敛,实则早己将这里的草木人妖,一一烙印在心。
他记得那些狐女姐姐送给他的小饰物,记得青罗气急败坏时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也记得韶清抱着他入眠时,那一瞬的心安。
可他也明白,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凤玄让他来,他就来了。雪境迎他回,他也只能走。
他没有父母,没有根。
他从未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每当他对什么生出一点眷念,命运就轻轻一扯,将他从中剥离。
风雪之日,离别如期而至。
青罗沉着脸未出言挽留,那些狐妖姐姐们却早早守在路边,笑着塞给他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叮嘱他到了雪境不要怕冷,要多穿几件,别再偷偷哭。
凤闲一边点头,一边落泪。
他不懂人生何以常别离,也不懂为何不能长久停留。
风雪飘摇,凤闲随老者踏入归途,雪落满肩,却无人为他遮挡。他未回头,只默默抬眸看了一眼那飘摇的狐火灯影。
他虽入了青丘狐族,却仍旧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