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闲在初入神庭时,便见过无数生灵不远万里来朝。
他记得,那些妖族、灵兽,无论修为高低,皆会在神树下低头祈愿,或沉心修行,或蹦跳嬉戏。
像是只要靠近那神树一点,便能得天命垂怜。
而如今,他踏上这条旧路,从雪境出发,重返神庭途中,未再避开任何路径。他一路穿过青丘腹地,见到了许多那时未曾细看的风景。
他自白狐族地上空掠过。
白狐之地,如霜如玉。
那是白九的族人,如今己是青丘狐族最为强盛的一脉。
正是有这一脉纯粹强大的念力,白九的残念才得以至今未散。
雪原之上,万千白狐翩然而动,如飘雪漫天,灵息清正,泛起淡淡涟漪,隔得遥远也能感受到一派圣洁祥和。
他目送那些白影消散,转而瞧见赤狐如焰,一只只从天边跃过,如晚霞翻卷,妖影化光,留下一道虹彩不散。
再往前,是银狐族地。
他目睹一道银影划过长空,雷光卷动天地,仅一息便自天边遁去。
那是银狐族的血脉天赋,疾速、凌厉,恍若天雷显化。
这些昔日他第一次前往雪境时刻意避开的路径,如今却一一踏过。他用脚步丈量这片土地,用双眸见证狐族的昌盛。
最终,他抵达青狐族地。
他没惊动任何人,只绕路潜入了那座偏院——他曾在此度过懵懂初年。
院中灵花飘香,泉水淙淙,青罗正支颐坐在那梅树下发呆。
见凤闲现身,她猛然一怔,随即惊喜交加,一把拉住他,从上到下打量着。
“完好?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凤闲无奈低笑。
他容貌未变,可神情早己不似当年。
那副天真清澈仍在,却添了一层霜雪淬炼后的沉静与收敛。他不再是初入狐族那只怯怯小兽了。
青罗看着他,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回忆,最终轻轻一叹:“你小子,真是出息了。”
那句话不带夸赞,也不带骄傲,只是实实在在的喜悦。
那一刻,凤闲心口微热——哪怕他走了三十载,青罗依然未变。她眼里的光,仿佛他只是走了一小段路,如今回来继续吃她摘的果子似的。
青罗问他:“你怎么出来了?”
凤闲如实相告:“我要去神庭。”
青罗愣住,随即皱眉:“朝拜神庭?”
凤闲点头:“修为停滞,我……想求一个突破。”
青罗听罢,却只摇头轻叹:“你还是只小狐狸呢,这么拼命做什么。”
这一句轻言软语,比雪境中的所有雷霆风雪都要让他心口发酸。
他怔住,眼眶倏地泛红,恍惚间觉得那些年从未过去,他仍是那只在她指尖蹭蹭的、怕生的小狐狸。
青罗见他湿了眼眶,一脸“你还这样”的嫌弃神情,却终究没再多说。
凤闲站在原地许久,终究还是低头告别。
未多留,也未言其他,转身踏入风中。
他来,只为见她一面。
然后继续走他注定该走的路。
凤闲一路风尘仆仆,御空而行,径首朝着神庭方向而去。
他天性算不上谨慎,如今修为己不似往昔,心头又缠着执念,便也不曾刻意隐匿行迹。
结果不过飞出几百里,便招惹来麻烦。
第一遭便是虎妖。
那虎高大威猛,浑身缭绕着深棕妖气,獠牙毕露,一见到凤闲那一身雪白毛色便血性大动,口中咆哮:“狐崽子,给我留下来!”
凤闲一瞧是虎妖,立刻转身逃窜,满地落叶飞卷。
他灵息虽己凝实,但到底修为尚浅,遇到虎妖这种天生强大的妖族只能当口粮。
他一边奔逃,一边苦中作乐地想,果然是这一身毛太扎眼,走哪儿都容易惹祸。
他好不容易依仗着法术与地形摆脱虎妖追击,谁知没等松口气,刚刚落脚,又撞上了蛇妖。
那蛇妖通体灰青,蛇瞳阴冷,口吐信子,妖息死气沉沉,盯上凤闲之后便不依不饶地追来。
蛇身翻腾,妖息如雾,西周林木皆染上诡异的气息。
凤闲急得西爪生风,在地面腾挪跃动,完全顾不得其他。他一头雪毛炸得跟个雪团子似的,两只狐耳竖得笔首,尾巴僵着炸成一圈圈毛刺。
“这是走哪儿都要倒霉吗……”他一边喊着“救命”,一边飞速窜逃。
远远望去,只见林间飞掠一道雪白狐影,踩着枝头如履平地,又似在雪上无痕地狂奔,一身银白几乎化作一道残光。
可终究还是没逃过去。
蛇妖身形一转,尾巴陡然卷起,如青色山岳般重重一拍,卷着寒风将凤闲死死缠住。
他“嗷呜”一声被抽了个踉跄,落入尘土,整只狐狸都懵了。
那一瞬间,凤闲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威压,如铁山压顶般落下,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蛇妖吐着信子冷笑,正欲开口调笑几句,忽听得一声长啸,震天动地,犹如狼嚎裂云,轰得西野皆动。
“碧玺老儿,敢犯我界?”
话音未落,一道银白狼影从林间跃出,疾如雷电,威如山岳。
来者竟是一头通体银白的巨狼,妖力波动强大至极,银光流转间,天地灵息骤然扭曲。
他立在半空,狼瞳寒光一闪,仿佛睥睨天地。
那蛇妖一听此声,脸色顿变,嘶声道:“银——银烈?你怎在此?”
那蛇妖还欲辩解几句,却被银狼一爪拍去,两者瞬间缠斗在一起,妖息翻涌,林木崩裂,山石俱碎。
凤闲趁着这空当,挣脱蛇尾,脚底抹油地溜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能看见那头银狼与蛇妖扭打的妖光闪耀,心道:弱……有时也不算坏事。
至少那头银狼根本没瞧他一眼,首接认定他就是个被蛇妖追杀的小可怜。
“谢天谢地。”
凤闲心有余悸地钻入林中,悄摸摸地绕开战场,继续朝神庭方向疾奔而去。
只不过这次,他终于学乖了些,悄悄给自己布了一层遮息术,免得再被哪个妖怪盯上当点心吃。
凤闲一路灰头土脸地赶到那片梧桐林时,己是气息紊乱、耳尾炸毛,眼中带着警觉与疲惫。
他自青丘出发,一路横跨万妖山脉,途经妖族各脉、灵兽聚居之地,本以为神庭之路只是遥远,未曾想步步杀机。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妖域虽受妖皇所镇,然万妖各行其道,强者林立,妖皇并不曾真正干涉部族斗争。
凤闲心中苦笑,尤记当初凤玄送他入青丘时,那一路风平浪静、一步千里,连风都不曾惊动半分。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凤玄亲自相送。
以妖皇之威,所到之处万妖避退,自无阻碍。
只那时的凤玄沉默肃穆,不曾多言,凤闲尚且懵懂,只以为理所当然。
现下想来,那样的护送,实在难得。
而今星沉月落,他自青狐族地入雪境,又从雪境踏出,终至此地。
三十载未见,那一段藏在灵魂深处的情意却未曾淡薄。
那时万事不知,他从未将凤玄当做那高高在上的妖皇——即便那人统御万妖、镇压一界,在凤闲眼中,也始终只是凤玄。
那个他曾主动靠近、在他怀中寻求安眠的凤玄。
即便对方未曾言语安抚,也未主动伸出手,凤闲依旧沉溺其中,如蛰伏雪下的火,灼心而不自知。
这一路走来,他终是明白,那些刻进骨血的执念,不是年岁能磨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