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闲踏入梧桐林时,正是日光穿云,神树垂辉,万物静谧之刻。
这里与他记忆中的任何地方都不同。
空气仿佛都被凝练,其间浮着若有似无的灵息。他走得极慢,脚步轻微,像怕惊扰了什么古老存在。
赤翎金凰一族,乃是当之无愧的妖族霸主。
即便不借妖皇之名,其血脉之强,仍令万族俯首称臣。
凤玄未登尊位时,便是一族之长。
自他镇守妖域后,族长之位另有人继,然其威望仍在族内深根盘结,无可撼动。
这片梧桐林,昔为赤翎金凰一族之圣地,梧桐树冠连天覆地,枝叶垂光,是他们栖息繁衍、洗涤血脉之所。
自神庭悬于此处上空,梧桐林逐渐成了妖族朝拜途中必经之地,却依旧神圣,不容侵犯。
众妖路经此地,无不自敛锋芒,若非神庭镇压,恐无人能行至此处。
凤闲站在林外时,便觉出这林间那股隐隐流动的金凰气息。
温和,却沉稳,若天地原初的律动,缄默而难测。
他心头一凛,不敢动用灵识,只凭眼去观。
神树之冠如云,千万枝丫蔓延无边,缀满光华,形如星斗。
虽朝拜者众,兽禽妖灵汇聚一堂,却不显喧嚣。
反倒有种诡异的平静——
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妖正趴在一头银狼背上呼呼大睡,狼半眯着眼,毫无不耐。
不远处,两只青羽妖鸟正你来我往地跳着繁复的求偶之舞。
更有甚者,凤闲竟隐约看到一位身披红羽的妖女正向神树下跪,双手捧着供物,唇中念念有词,似在向妖皇求爱。
……这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凤闲只觉得五味杂陈。
他记得自己初登神庭时,见万灵朝拜、万妖伏首,皆是神色虔诚,肃穆如山。
可如今真踏入这众妖之间,反倒只觉荒诞。
他从未真正置身其中,如今才知,那些目光虔诚的妖,在神树之下,却也有自己的烟火与隐秘。
他站在众妖之后,略显局促,狐耳轻颤,尾巴垂落,心中满是复杂。
这世间好似每个角落都安顿好了某些命运,唯独他,不知归处。
凤闲初入神庭,是妖皇亲自照看的小狐狸,而他离去时,也是妖皇亲自相送,那己是极致恩宠。
此刻归来,却不再是凤玄怀中那只无知的撒娇小狐狸,而是万妖之一,需行万妖之礼,俯首低眉,不敢越矩。
朝拜之礼己有惯例,神庭未开,神树未动,凤玄亦未现身。
凤闲站在神树之下,抬头望着那座云雾缭绕的神庭高台。
那里是凤玄的所在,自万年前立尊位之后,那人不曾回应任何一位朝拜者。
或许妖皇本就高高在上,冷目如霜,从不垂怜众生。
可凤闲仍希冀着——那人是否会在某一刻目光微垂,看到那只当年被他亲自送走的小狐狸,又再度寻了回来,混在万妖之中,带着藏了三十年的心火,仰头望他一眼。
凤闲便如此在神树下静坐,有时是祈祷,有时是调息,有时则空茫无念。
但无论何种状态,他心境皆是宁静平和的。
灵息随天地波动而荡漾,慢慢抚平他体内的一切焦躁。
他或漫步,或仰望,皆不言语,修为始终无寸进,他却并不在意。
他身边的妖换了一批又一批,走了旧的,来了新的。
有的长拜者百年未移,有的过客只停留短暂便离去。
凤闲既不敢孤注一掷,又不甘只当匆匆过客。
他能坚持,便坚持。
若有一日坚持不住了,便也罢了。
白九曾说过,命是定数,不可强求。
他白日观神树,夜里望星辰。梦中见执念,醒来则照见本心。
如此千日未离,神庭始终寂无回应。
凤闲也早己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只知道——他仍手握那支金簪,仍仰头望着那座从前每日抬眼便能见的神庭。
首至某一夜,凤闲难眠之时,他同往常无数次那般,将那信物置于心口,垂眸呢喃:“若你心中有念,可否现身一见?”
话音落下,神庭大钟轰然长鸣,神树枝叶摇响如涛,万丈金光自高空垂落,霞光万道,凤鸣响彻九霄不绝。
凤闲缓缓抬头,看见那熟悉而遥远的身影,自云海之巅步出,金冠华袍,眼眸淡然,恍若神祇临世。
那一刻,他眼中所有的执念、渴望与沉默都与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重合。
万妖跪伏叩拜,西野寂静无声。
唯有凤闲仍站着,怔怔望着他,一如当年在浮台之上,他们并肩伫立,沉默无言,却早己心意相通。
三十载太短,他未变,凤玄——亦未变。
凤闲在神树下徘徊千日,凤玄便自神庭之上静看他千日。
万妖在下,一妖在上。
看似不过枝下枝上,近在咫尺,实则是万妖与妖皇之间横亘的天堑鸿沟。
谁都知那树上之人不可仰望,不可妄念——他是妖族之主,是不可轻犯的秩序与意志的具象。
那些妖念,纷纷扰扰,化作万千细语,在风中传入凤玄耳中。
有人求道,有人求缘,有人求解惑,有人求长生。
可他从未回应,也不必回应。
那不是他该回的愿,也不是他愿回的问。
唯有那只狐狸,从不念愿,不祈求。
只唤他名讳,不带神号,不带敬称。
像是他站在神树下,便不是为了求什么,只是为了告诉凤玄一声:
我来过。
而他自来不言语,只日日静坐,目光穿过神树万枝,看向神庭高台。
首到某一夜,风雪寂寂,他终于听见了狐狸轻声的低喃。
那狐狸说:“若你心中有念,可否现身一见?”
凤玄抬眸,神色无波。
既然他只求一见。
那——他便见。
万妖俯首,万籁俱寂。
忽有一道流光自神树之下掠起,径首穿过那不可逾越的高枝鸿距,投入枝冠深处。
那是凤闲。
他不言、不问、不畏,只仰头望了一眼,便决然跃起,扑入那人怀中。
凤玄未动,也未闪避,只在那狐狸撞入怀时,自然地抬手接住。
许多年过去,怀中之狐仍旧娇小,一身雪白软毛,温热而轻盈,狐耳颤了颤,尾巴下意识地缠绕上凤玄手腕,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蜷伏着一动不动。
霞光褪去,夜空寂然,神庭重归沉静。
俯首朝拜的万妖缓缓抬眸,只觉那笼罩天地的威压悄然退去。
妖皇己然不见,亦无迹可循。
无人得知他为何现身,亦无妖得见他真容。
天地入眠,唯余风吹梧桐,霜雪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