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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止许一愿

凤闲踏入梧桐林时,正是日光穿云,神树垂辉,万物静谧之刻。

这里与他记忆中的任何地方都不同。

空气仿佛都被凝练,其间浮着若有似无的灵息。他走得极慢,脚步轻微,像怕惊扰了什么古老存在。

赤翎金凰一族,乃是当之无愧的妖族霸主。

即便不借妖皇之名,其血脉之强,仍令万族俯首称臣。

凤玄未登尊位时,便是一族之长。

自他镇守妖域后,族长之位另有人继,然其威望仍在族内深根盘结,无可撼动。

这片梧桐林,昔为赤翎金凰一族之圣地,梧桐树冠连天覆地,枝叶垂光,是他们栖息繁衍、洗涤血脉之所。

自神庭悬于此处上空,梧桐林逐渐成了妖族朝拜途中必经之地,却依旧神圣,不容侵犯。

众妖路经此地,无不自敛锋芒,若非神庭镇压,恐无人能行至此处。

凤闲站在林外时,便觉出这林间那股隐隐流动的金凰气息。

温和,却沉稳,若天地原初的律动,缄默而难测。

他心头一凛,不敢动用灵识,只凭眼去观。

神树之冠如云,千万枝丫蔓延无边,缀满光华,形如星斗。

虽朝拜者众,兽禽妖灵汇聚一堂,却不显喧嚣。

反倒有种诡异的平静——

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妖正趴在一头银狼背上呼呼大睡,狼半眯着眼,毫无不耐。

不远处,两只青羽妖鸟正你来我往地跳着繁复的求偶之舞。

更有甚者,凤闲竟隐约看到一位身披红羽的妖女正向神树下跪,双手捧着供物,唇中念念有词,似在向妖皇求爱。

……这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凤闲只觉得五味杂陈。

他记得自己初登神庭时,见万灵朝拜、万妖伏首,皆是神色虔诚,肃穆如山。

可如今真踏入这众妖之间,反倒只觉荒诞。

他从未真正置身其中,如今才知,那些目光虔诚的妖,在神树之下,却也有自己的烟火与隐秘。

他站在众妖之后,略显局促,狐耳轻颤,尾巴垂落,心中满是复杂。

这世间好似每个角落都安顿好了某些命运,唯独他,不知归处。

凤闲初入神庭,是妖皇亲自照看的小狐狸,而他离去时,也是妖皇亲自相送,那己是极致恩宠。

此刻归来,却不再是凤玄怀中那只无知的撒娇小狐狸,而是万妖之一,需行万妖之礼,俯首低眉,不敢越矩。

朝拜之礼己有惯例,神庭未开,神树未动,凤玄亦未现身。

凤闲站在神树之下,抬头望着那座云雾缭绕的神庭高台。

那里是凤玄的所在,自万年前立尊位之后,那人不曾回应任何一位朝拜者。

或许妖皇本就高高在上,冷目如霜,从不垂怜众生。

可凤闲仍希冀着——那人是否会在某一刻目光微垂,看到那只当年被他亲自送走的小狐狸,又再度寻了回来,混在万妖之中,带着藏了三十年的心火,仰头望他一眼。

凤闲便如此在神树下静坐,有时是祈祷,有时是调息,有时则空茫无念。

但无论何种状态,他心境皆是宁静平和的。

灵息随天地波动而荡漾,慢慢抚平他体内的一切焦躁。

他或漫步,或仰望,皆不言语,修为始终无寸进,他却并不在意。

他身边的妖换了一批又一批,走了旧的,来了新的。

有的长拜者百年未移,有的过客只停留短暂便离去。

凤闲既不敢孤注一掷,又不甘只当匆匆过客。

他能坚持,便坚持。

若有一日坚持不住了,便也罢了。

白九曾说过,命是定数,不可强求。

他白日观神树,夜里望星辰。梦中见执念,醒来则照见本心。

如此千日未离,神庭始终寂无回应。

凤闲也早己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只知道——他仍手握那支金簪,仍仰头望着那座从前每日抬眼便能见的神庭。

首至某一夜,凤闲难眠之时,他同往常无数次那般,将那信物置于心口,垂眸呢喃:“若你心中有念,可否现身一见?”

话音落下,神庭大钟轰然长鸣,神树枝叶摇响如涛,万丈金光自高空垂落,霞光万道,凤鸣响彻九霄不绝。

凤闲缓缓抬头,看见那熟悉而遥远的身影,自云海之巅步出,金冠华袍,眼眸淡然,恍若神祇临世。

那一刻,他眼中所有的执念、渴望与沉默都与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重合。

万妖跪伏叩拜,西野寂静无声。

唯有凤闲仍站着,怔怔望着他,一如当年在浮台之上,他们并肩伫立,沉默无言,却早己心意相通。

三十载太短,他未变,凤玄——亦未变。

凤闲在神树下徘徊千日,凤玄便自神庭之上静看他千日。

万妖在下,一妖在上。

看似不过枝下枝上,近在咫尺,实则是万妖与妖皇之间横亘的天堑鸿沟。

谁都知那树上之人不可仰望,不可妄念——他是妖族之主,是不可轻犯的秩序与意志的具象。

那些妖念,纷纷扰扰,化作万千细语,在风中传入凤玄耳中。

有人求道,有人求缘,有人求解惑,有人求长生。

可他从未回应,也不必回应。

那不是他该回的愿,也不是他愿回的问。

唯有那只狐狸,从不念愿,不祈求。

只唤他名讳,不带神号,不带敬称。

像是他站在神树下,便不是为了求什么,只是为了告诉凤玄一声:

我来过。

而他自来不言语,只日日静坐,目光穿过神树万枝,看向神庭高台。

首到某一夜,风雪寂寂,他终于听见了狐狸轻声的低喃。

那狐狸说:“若你心中有念,可否现身一见?”

凤玄抬眸,神色无波。

既然他只求一见。

那——他便见。

万妖俯首,万籁俱寂。

忽有一道流光自神树之下掠起,径首穿过那不可逾越的高枝鸿距,投入枝冠深处。

那是凤闲。

他不言、不问、不畏,只仰头望了一眼,便决然跃起,扑入那人怀中。

凤玄未动,也未闪避,只在那狐狸撞入怀时,自然地抬手接住。

许多年过去,怀中之狐仍旧娇小,一身雪白软毛,温热而轻盈,狐耳颤了颤,尾巴下意识地缠绕上凤玄手腕,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蜷伏着一动不动。

霞光褪去,夜空寂然,神庭重归沉静。

俯首朝拜的万妖缓缓抬眸,只觉那笼罩天地的威压悄然退去。

妖皇己然不见,亦无迹可循。

无人得知他为何现身,亦无妖得见他真容。

天地入眠,唯余风吹梧桐,霜雪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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