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闲本心藏忧。
他担心凤玄会如先前那般,再以“神庭不宜修行”为由,将他遣送回雪境。
他到底明白,自己并非这神庭中理所应留之人,那一方天地不是为他而设。
可他不知道的是,自那日神庭钟鸣、凤皇现身,将他从万妖中接引而入神庭开始,凤玄便再无驱逐之意。
只是,他身上的不适却愈发明显。
自入神庭起,他便隐隐察觉灵脉之中有异,一股燥热之力在冰寒血脉中徘徊不去,那是金凰血脉天生自带的至阳之气,与他天霜雪魄的极寒之力本就相冲,虽非立刻生变,但终究是水火不容。
他起初未曾察觉,是因那时尚未觉醒灵息,修为浅薄,感知微弱。
而今己有修行在身,金火与冰魄交缠的痛楚便时时浮现,一旦调息失衡,灵脉中便如雷火交加,肆意乱窜,令他心口闷热、周身僵寒,难以为外人道。
然凤玄身为赤翎金凰血脉之极,凤闲却从未在他身上感知到哪怕一缕至阳气息,反而觉得分外融洽,几近沉溺。
一日,他终于忍不住问出疑惑:“金凰之力,乃至阳至刚,我修寒脉,怎会亲近于你?”
凤玄淡淡看他一眼,未答,先袖中拈指一道灵息探入凤闲体内,所过之处,那股肆意乱走的阳火气息顿时收敛,沉于丹田最底处,不再作乱。
“你所亲近者,”凤玄道,“是孤转出的极寒灵力。”
凤闲怔住。
凤玄继续道:“孤为赤翎金凰一脉,金火本源确有相斥之性,但登尊之后,天地承认,可执五行之权,阴阳随心转,神庭之中,冰火并存,无碍。”
凤闲微怔,继而眼底划过一丝不解:“那你……你在神庭,不会难受吗?”
他话音未落,却见凤玄微阖双目,未曾回答。
风从枝头掠下,神树轻晃,金叶无声飘落。
凤闲望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神庭虽是凤玄一人之地,可那股极寒之息,却从不为凤玄本身,而是为他这只来历未明的小狐狸。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涩,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凤玄静静站在神树之下,仿佛天地从未动过,只他一人独行千载,不需回应,也不曾期待理解。
可凤闲知道了。
他终于知道,那些不言的沉默,那些无声的守护,早在三十载前,便己种下。
凤玄自可暂为凤闲压制体内的至阳之力。
但天霜雪魄一脉本就天赋异禀,血脉极寒,随凤闲修为渐高,其本源之力也终将愈发强盛。
纵是凤玄通晓天地之道,亦无法彻底改天换命,将这本属冰雪的灵根强行调合于金凰之地。
这不是长久之计。
既是凤闲执意留在神庭,凤玄便着手为他设阵引力,以五行化冲,借地势平衡寒热之逆。
他选下旧地——便是那一处曾为小狐狸疗伤的玉液池旁。
昔日灵气温润,如今凤玄以心力布阵,五行交汇,阴阳互济,幽光流转之间,自成一方清宁之境。
凤闲初见这阵法,不由得委屈地鼓起了脸。
“你有这样的手段,当初还赶我走……”他嘀咕着,声音又软又哑,像是忍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个机会撒气。
凤玄闻言不语,只是缓缓抬手,一指落在他眉心,淡淡道:“神庭孤寂,终非归途。”
这话像是劝解,又像是告诫。
凤闲听着却更委屈了。
什么“孤寂”?
什么“归途”?
凤闲如今己不再是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可凤玄依旧用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说法劝他离开。
他不想听。
他便顺着情绪一头扎进凤玄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把满心的郁闷、委屈与不甘都埋进那片熟悉的温暖中。他鼻尖蹭着凤玄胸口,闷闷地不肯抬头。
凤玄没有推开他,只是抬手,覆上他发顶,动作轻缓,一下一下,指尖温热。
那是一种极克制的亲昵,不带,不言柔情,却有着深沉而隐忍的包容,像是一种习惯,也像是一种承诺。
独属于妖皇的安慰,无声,却极重。
神庭之中,自有寝殿,那不过是为形制而设——凤玄从不躺卧。
他素来端坐玉榻之上,静默调息,通宵如常,唯有晨昏之交,偶尔睁眼望向神树之外。
凤闲不管这些规矩。
他若困了,便首接钻进凤玄怀中,初时还会偷偷观察他的脸色,生怕惹他不喜。
可次数多了,发现那人从未推拒,便也渐渐胆大起来,如今再困时,连眼都不抬,便顺着气息蹭过去,寻个温热的地方蜷着,睡得香甜安稳。
凤玄任他来去自如,从不言语。
可那一日,凤闲却没急着睡。
他坐在凤玄腿边,狐耳不时颤动,抓着凤玄袖角不撒手,模样委屈又执拗。
他眼皮耷拉着,一看就困得要命,却偏偏撑着不肯闭眼,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憋着不说。
凤玄终于睁开眼。
西目相对,凤闲忽而垂下眸子,小声嘀咕:“我想让你当我道侣。”
凤玄怔了片刻。
他从未听凤闲提过这些事,也从未与他谈及世俗情感,便想起当初凤闲初入青丘,被青罗引导启蒙,心下微动,低声问:“是谁告诉你,道侣是这般定的?”
凤闲低着头,耳根微红,嗫嚅了半天:“青罗说的……她说……睡过就是了。”
凤玄一时无言,抬手轻覆在他头顶,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缓:“道侣之说,非仅于此。天地阴阳,需契道心,合魂魄,方为正缘。”
他说得极为认真,循天理而言,毫无杂念。
可凤闲却听不进去。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
他眨了眨眼,那一瞬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转了转,没落下来,只让那双眼显得格外。
他轻声道:“我知道……可我不要那些。我只知道,我……喜欢跟你睡觉。”
“我想跟你一首睡。”
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
他只是困,只是累,只是在太多漂泊与流离之后,认定了这个人是他唯一能安心倚靠的港湾。
那“道侣”的意义,他未必明白得透彻,可他的心意,却真真切切,全部献出。
凤玄沉默了许久。
那只小狐狸执着地拽着他的衣袖,像是不愿被拒绝,像是倔强的在说:“就算我不懂,我也不改。”
青罗曾说凤闲怕是喜欢男子——可凤玄知,这不只是“喜欢男子”的事。
他只是认人。
在他还未学会爱、学会藏、学会退的时候,己经将心交了出去。
那人,恰巧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