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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安然的来信

医疗观察区的惨白灯光,像一层永不消散的霜,凝固在冰冷的金属床沿、光洁的地板,以及那些刻意避开冷锋所在角落的、带着恐惧与探究的目光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如同实质的粘液,堵塞着每一次呼吸的通道,与药物苦涩的余味、伤者压抑的呻吟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流言蜚语是这里唯一活跃的病毒,在薄薄的隔帘间无声传播、变异,将冷锋牢牢钉死在“怪物”、“异类”、“危险源”的标签上。每一次他拖着更加虚弱的身体从那个地狱般的深层治疗舱爬出来,周围那些躲闪的目光和骤然降低的窃窃私语,都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绝对的孤立,比任何物理的囚笼更令人窒息。他像一件被贴上“高危”标签的废弃实验品,被遗忘在仓库最阴暗的角落,等待着未知的“处理”。胸腔深处,那撕裂般的心跳感从未停歇,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清晰的、灵魂被强行剥离的剧痛,提醒着他罗恩博士冰冷的宣判——代价,以及那悬于头顶、名为“净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手腕上,那幽蓝闪烁的监控环,是勒紧他脖颈的冰冷绞索。

例行巡查的护士脚步停在了冷锋的病床前。她的目光扫过床头悬浮屏上代表“亚稳定”的深黄色生命体征曲线,又落在他紧闭双眼、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例行公事的漠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首接检查设备或记录,而是从随身的平板下方,取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信封。

一个在星舰冰冷的钢铁丛林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脆弱得近乎虚幻的东西。

它是由一种廉价、粗糙的再生纸浆制成,边缘因为长途跋涉而磨损起毛,沾染着难以名状的污渍和星际物流特有的编码戳记。信封的表面,用一种略显笨拙、但一笔一划都带着用力痕迹的字迹,写着收件人的信息:

**星际联合军校 C-17区**

**新兵营**

**冷锋(收)**

落款处,是三个同样用力、仿佛要将所有思念都刻进去的字:

**安然 寄**

护士将那封信随意地丢在冷锋的床头柜上,那动作轻飘飘的,仿佛丢下的只是一张无用的废纸通知单。信封落在冰冷的金属柜面上,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啪”的一声,在这个死寂的角落,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冷锋封闭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编号013,你的信件。”护士平板的声音响起,如同宣读一份物品清单,“非加密民用通讯渠道,己通过基础检疫扫描。无异常物质。”她例行公事地补充完,视线甚至没有在信封上多停留一秒,便转身走向下一张病床,留下那封单薄的信件,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金属上,像一颗坠落在冻土上的、微弱的星火。

护士的脚步声远去,周围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闻的议论声又悄然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信?谁会给这种怪物寄信?”

“外面还有人认识他?不是说他档案一片空白吗?”

“搞不好是以前的债主?或者……同伙?”

“嘘!别瞎说!小心他听见……”

那些声音如同嗡嗡作响的毒蝇,萦绕在耳边。冷锋依旧闭着眼,身体僵硬地躺着,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然而,在那层薄薄的眼睑之下,他的眼球却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动着。胸腔深处,那撕裂般的心跳感骤然加剧,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剧痛,几乎让他窒息。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冰冷恐惧和莫名灼热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麻木壁垒!

安然!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厚重阴云的闪电,带着归途镇午后阳光的温度、带着教室窗外树叶的沙响、带着游戏厅里廉价糖果的甜腻、带着篮球场边那一声声清脆的呼喊,更带着那个小院门口,女人抱着孩子,眼中那份复杂而真切的担忧……蛮横地闯入了这片被绝望和冰冷浸透的钢铁地狱!

她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地址?她寄信来做什么?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单纯的问候?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冷锋的心脏!他的秘密!他体内那个非人的怪物!他在这个地狱里的处境!任何一丝一毫的泄露,都足以将安然和小雅,将归途镇那个小小的、脆弱的港湾,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罗恩博士冰冷的警告犹在耳边——“容器”的最终归宿,是兵器或者彻底的毁灭!任何与他产生联系的存在,都会被这冰冷的逻辑无情地标记、清除!

不能!绝对不能让她们牵扯进来!一丝一毫都不能!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他甚至不敢睁开眼去看那封信,仿佛那薄薄的信封里封存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厄运之火。

时间在冰冷和窒息中缓慢爬行。周围伤员的呻吟、护士查房的脚步声、远处隐约传来的训练场口号……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唯一清晰的,是他胸腔里那沉重而撕裂的心跳,以及床头柜上,那封散发着微弱存在感的信。

它像一个沉默的、固执的坐标,锚定着那个被他强行割裂、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灵魂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冷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睁开了眼睛。

视线因为虚弱和药物的作用有些模糊。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越过缠绕在手臂上的输液管,落在了那封信上。

粗糙的纸面,笨拙的字迹。在星舰冰冷高效的光子信息流里,它显得如此原始,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真实。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他用力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消毒空气刺入肺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强行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情绪。他不能在这里崩溃。

他伸出没有被束缚的左手。那只手因为持续的虚弱和神经束流的侵蚀,微微颤抖着,皮肤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小幅度痉挛。指尖触碰到信封粗糙的表面时,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电流般的触感传来——是纸张的纤维感,带着星际旅途的尘埃和遥远星球的气息。

他艰难地、小心翼翼地捏住信封的一角,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一捧随时会熄灭的星火,将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拖拽到了自己的枕头边。

信封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归途镇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侧过身,用身体和枕头形成一个极其狭窄、被隔帘阴影笼罩的私密空间。在这个冰冷的、充满窥视目光的医疗区,这是他唯一能构筑的、脆弱的堡垒。

他颤抖的手指,摸索着信封的边缘,找到了那个粘合并不十分牢固的封口。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小心地撬开那点可怜的胶水,撕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如同穿越了亿万光年的星尘,从信封的缝隙中悄然飘散出来。

是那种廉价肥皂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是安然和小雅身上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这股微弱的气息,像一把无形的、带着温暖倒刺的钩子,瞬间穿透了冷锋层层叠叠的冰冷盔甲,狠狠刺入了他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他立刻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声音压回喉咙深处,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强行压抑而剧烈地痉挛起来,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和全身的管线,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闪烁的金星充斥!

他蜷缩得更紧,几乎要将自己埋进枕头和被子里,额头顶着冰冷的金属床头挡板,粗重而压抑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枕头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过了好一会儿,那阵剧烈的生理反应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他依旧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物的苦涩,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吐出灵魂的碎片。胸腔深处那撕裂般的心跳感,伴随着那缕萦绕不散的、来自归途镇的气息,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尖锐的痛楚——一种混合着无尽思念、巨大恐慌、深沉愧疚和强烈渴望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剧痛!

他颤抖着,将信封里那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抽了出来。

信纸同样粗糙,带着再生纸浆特有的纹理和微黄的底色。展开。

映入眼帘的,首先占据了大半张信纸的,不是文字。

是画。

用蜡笔画的画。

线条歪歪扭扭,色彩涂抹得浓烈而大胆,充满了孩童毫无章法却生机勃勃的想象力。

画面上方,用鲜亮的蓝色涂抹着天空,几朵胖乎乎的、用白色胡乱圈出来的云朵飘着。天空下面,是一座用棕色蜡笔勾勒出轮廓、绿色乱糟糟涂抹出树冠的小房子,烟囱里还歪歪扭扭地画着几道代表炊烟的灰色线条。房子前面,站着三个人。

左边最高大的一个,是用黑色蜡笔画的,身体是简单的长方形,脑袋是个圆圈,脸上用歪歪扭扭的线条画着大大的笑容,眼睛是两个黑点。小人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冷风叔叔”(“锋”字写成了“风”)。

中间是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用大红色蜡笔涂得几乎要透出纸背)的小人,扎着两个冲天辫(用黑色画了两条竖线),咧着嘴在笑,手里还举着一个黄色的、圆形的、画着笑脸的东西,旁边写着:“丫丫”(“雅”字也写错了)。

右边是一个穿着蓝色衣服(蓝色涂得比较淡)的小人,头发画得很长(用黑色波浪线表示),脸上也画着笑容,但线条柔和许多。旁边写着:“妈妈”。

三个小人手拉着手,站在一片用绿色胡乱涂抹的草地上。天空的一角,还有一个歪歪扭扭、散发着黄色光芒的太阳。

在画的右下角,还有一行更小、更稚嫩的、用铅笔写的字:

“冷风叔叔,我和妈妈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丫丫画。”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征兆地、猛烈地冲上了冷锋的眼眶!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水汽彻底模糊!他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紧得如同岩石,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咯咯”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嘶吼,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堵住!

丫丫的画……丫丫想他了……

那个总是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一样,用软糯的声音喊着“冷风叔叔”,把舍不得吃的糖果偷偷塞给他,在篮球场边为他拍红了小巴掌的小女孩……

她画了家。画了她和妈妈。画了他。画了他们三个在一起。

那歪歪扭扭的线条,那浓烈笨拙的色彩,那充满童稚的期盼……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冰冷僵硬的心脏!比任何神经束流的穿刺,比任何铠甲的排斥反噬,都要痛上千百倍!

他不敢再看那幅画。他怕再多看一眼,那堵在喉咙里的野兽就会彻底冲破牢笼,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他怕自己这具被诅咒的、冰冷的躯壳,会在这份纯粹而炽热的温暖面前,彻底融化、崩溃!

他死死闭着眼,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过了许久,才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再次压回深渊。他颤抖着,将目光艰难地移向画纸下方,那几行同样用铅笔写就的、属于安然的字迹。

她的字迹比丫丫的成熟很多,但也说不上娟秀,带着一种生活磨砺出的、略显潦草的朴实。有些字的笔画很用力,似乎要将某种强烈的情绪刻进纸里。

**小锋:**

信的开头,只有这两个字。没有客套的称呼,没有繁复的格式。只有这两个字,像一声带着温度的低唤,穿越了冰冷的宇宙尘埃,落在了他的耳边。

**收到信是不是很意外?别担心,地址是上次军校寄录取通知书时,信封上印着的。我照着那个写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你手上。丫丫天天念叨你,说想冷风叔叔了,非要给你画画。画得不好,你别笑话她。**

冷锋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粗糙的信纸边缘。他能想象出安然写下这段话时的样子——也许是哄睡了丫丫,在昏黄的台灯下,一边担心着地址是否有效,一边笨拙地解释着女儿的心意,嘴角或许还带着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你走了快三个月了,归途镇还是老样子,日子一天天过。就是……最近有点不太平。**

看到“不太平”三个字,冷锋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急切地往下看。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镇子西边老矿坑附近,有人看到过巨型蚂蚁吗?闹得人心惶惶的。后来官方来了人,穿着那种带隔离面罩的白衣服,把那边围了起来,说是处理什么“废弃实验材料泄露”,没啥大事,让大家别慌。公告贴得到处都是,电视里也播了。**

**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那些人……那些穿白衣服的,看着就不像普通的政府人员,眼神冷冰冰的,问话也硬邦邦的,像是在审犯人。他们挨家挨户登记,问有没有人看到奇怪的东西,或者……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外来人。特别是你走之后没多久,他们就来了,还特意来家里问过好几次,问你的情况,问得特别细,什么时候来的归途镇,平时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异常……**

冷锋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官方的人?穿隔离服?调查“实验材料泄露”?特意询问他的情况?还来了好几次?!

罗恩博士!深层医疗中心!X生物事件!

这几个冰冷的词组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们果然查到了!他们果然在追查!安然和小雅被卷进来了!她们被盯上了!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眼前阵阵发黑!手腕上的监控环似乎感应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飙升的肾上腺素,幽蓝的光芒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警告!他猛地将手缩进被子里,死死捂住手腕,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慌而绷紧,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我就照实说了,你是从外地来的,在镇上住了一段时间,人很好,帮了我们不少忙,后来考上了军校去报到了。他们好像不太信,又问了好多细节。我总觉得……他们像是在怀疑什么。小锋,你在军校那边……真的没事吧?**

安然的字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仿佛她写信时也在这里犹豫、担忧了许久。

**我是不是想多了?可能人家就是例行公事吧。你别担心家里,我和丫丫都好。就是……**

字迹在这里变得柔和了一些,笔触也显得轻缓。

**就是丫丫总念叨你。晚上睡觉前,总要问一遍“冷风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告诉她,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学习很厉害的本领,保护大家,就像故事里的侠客一样。她很认真地点头,说那你一定要学得最厉害。**

**……灶台我找人修好了,花了点钱,不过总算不漏烟了。你之前弄的那个简易支架还挺管用,修灶台的师傅都说办法好。后院的菜长得不错,丫丫天天去看她种的那几棵小番茄,还没红呢,就馋得不行。**

**镇上学校新来了个老师,教体育的,人挺精神,篮球打得也好。老校长还念叨,说可惜你走了,不然你们俩肯定能玩到一块儿去。**

**……**

信纸上的字迹变得有些潦草,似乎写信的人思绪有些飘忽,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归途镇最平凡琐碎的日常:修好的灶台,后院的小番茄,新来的体育老师,丫丫的童言稚语……这些微不足道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细节,像一滴滴温热的泉水,缓慢而执着地渗透着冷锋被冰冷和绝望冻结的心防。

他仿佛能看到安然坐在小院里的矮凳上,借着傍晚最后的天光,一边想着远方的人,一边笨拙地记录着这些细碎的生活片段。灶台修好了,她大概终于不用再被烟呛得咳嗽;丫丫的小番茄,承载着孩子最简单的期盼;新来的体育老师,篮球打得好……她是在告诉他,生活还在继续,带着它固有的节奏和微小的喜悦,也在不经意地提醒他,那个他曾短暂融入过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止运转。

这些平淡的字句,却蕴含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暖力量。它们无声地提醒着冷锋,在那片遥远的、被称为“家”的微光之地,还有人记得他,牵挂他,笨拙地、固执地试图用最日常的方式告诉他:她们在好好地生活着,她们没有忘记他。

**……信就写到这里吧。天快黑了,丫丫该闹着吃晚饭了。这丫头,最近挑食得厉害。**

**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训练辛苦,别太拼命,身体最重要。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要是……要是能收到回信,就给我们报个平安,丫丫肯定高兴坏了。要是太忙,没空写也没关系。**

**我和丫丫都挺好的,别惦记。**

**安然**

信结束了。没有更多的叮嘱,没有煽情的告别。只有一句朴素的“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句带着小小期盼的“报个平安”,一句让他“别惦记”的安慰。

冷锋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后“安然”两个字上。那简单的签名,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维持着侧躺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信纸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粗糙的纸面硌着掌心,上面丫丫的蜡笔画和安然的字迹,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皮肤和灵魂。

胸腔深处,那撕裂般的心跳感依旧沉重而清晰,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清晰的痛楚。但此刻,这痛楚似乎被注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冰冷的剥离感,而是混杂了滚烫的思念、尖锐的担忧、沉重的责任,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矛盾。

他渴望那画中的阳光、炊烟、草地和手拉手的温度。那是他冰冷的生命里,唯一触摸过的、真实的暖意。

他恐惧!恐惧罗恩博士那冰冷的目光己经投向了归途镇!恐惧那些穿着白色隔离服的人会伤害安然和丫丫!恐惧自己体内这个随时可能失控的怪物,会将她们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愧疚!他像一个懦夫一样逃离了那个港湾,留下的只有谎言和可能引来的灾祸。他无法回应丫丫那稚嫩的期盼,他甚至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回应,生怕那微弱的联系会成为致命的导火索!

他……配吗?配拥有这份遥远的、笨拙的牵挂吗?配得上丫丫画中那个站在阳光下、和她们手拉手的“冷风叔叔”吗?他只是一个被改造的容器,一个行走在失控边缘的兵器,一个被流言和恐惧包围的异类!一个连心跳都带着诅咒的怪物!

巨大的痛苦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他攥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几乎要爆炸的窒息感!他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无声地承受着灵魂被反复撕扯的酷刑!

就在这时,医疗区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新的伤员被送了进来,护士们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打破了角落的死寂。

冷锋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受惊的野兽!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刺骨的警惕!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向入口方向,又飞快地扫视西周。那些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如同无数冰冷的探针,让他如芒在背!

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这封信!不能被发现他与归途镇的任何联系!

几乎是本能地,他用颤抖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胡乱地折叠起来,揉成一团!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仿佛在毁灭什么极其危险又极其珍贵的东西!

他摸索着自己那套被清洗干净的深灰色作训服内衬——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用特殊缝线加固的暗袋。他颤抖着,艰难地将那揉成一团的信纸塞了进去,用力按平,确保不会在衣服外面显露出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胸腔深处的心跳如同失控的引擎,疯狂地擂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手腕上的监控环幽蓝光芒急促闪烁,发出轻微的嗡鸣,警告着生命体征的剧烈波动。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试图平复那失控的心跳。冰冷的绝望感再次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窒息。

那封带着归途镇阳光气息的信,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胸口的位置,隔着作训服粗糙的布料,灼烫着他的皮肤,更灼烫着他那颗被诅咒的心脏。

遥远的牵挂,在此刻,成了最深的枷锁和最痛的烙印。它提醒着他,他并非一无所有,却也无比清晰地昭示着,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如此脆弱,如此危险,随时可能因为他这具残破的躯壳和体内蛰伏的怪物,而灰飞烟灭。

在这片名为“星陨”的钢铁丛林里,在这片被流言与孤立冻结的冻土之上,他像一个守着微弱火种的囚徒,既渴望那一点温暖,又无比恐惧那火焰会将一切焚毁。每一次艰难的心跳,都伴随着清晰的撕裂声,如同孤独的鼓点,敲响在这片无望的荒原之上,而那来自亿万光年外的微弱回响,却让这孤独的鼓点,变得更加沉重,更加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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