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列岛以东七十海里,墨蓝色的海水在正午骄阳下翻涌着细碎的金鳞。
海风鼓荡着“镇海号”铁肋木壳巡洋舰上那面深红的“锤与枪”战旗,猎猎作响。
牛二杵在狭窄的舰桥上,黝黑的脸膛被海风和烈日打磨得如同礁石。
眼睛死死盯着海天相接处那片空寂的蔚蓝,焦躁得如同困在笼子里的猛虎。
脚下这艘帝国新水师仅有的、勉强能出远洋的“巨舰”,此刻像片叶子般在涌浪里起伏。
蒸汽轮机单调的轰鸣夹杂着木质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统领!瞭望哨!西南!有烟!”桅盘上瞭望兵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惊雷劈开海面的宁静!
牛二浑身一震,眼里瞬间爆出精光,猛地抢过旁边亲兵递上的长筒望远镜,死死对准西南方向!
海平线上,几道细长的、污浊的黑烟柱,正缓缓升起,如同巨兽苏醒时喷吐的鼻息!
黑烟之下,几个模糊的小黑点正逐渐放大——是船!挂着异国旗幡的船!
“他娘的!总算来了!”
牛二狠狠啐了一口带咸腥味的海水,脸上狰狞与亢奋交织“传令!满炉!满舵!给老子迎上去!
炮位就位!装填实心弹!准备接舷跳帮!让这帮红毛鬼见识见识,咱大清儿郎的刀子有多快!”
他骨子里的陆战悍将血液在沸腾,哪怕身处波涛之上,第一反应依旧是冲上去,砍他娘的!
“统领!不可!”
一个急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新任水师督练官、原马尾船厂幸存的大匠陈怀安抢步上前,脸色发白。
“敌舰数量不明,舰型不明!‘镇海号’航速仅有八节,火力也远逊!
贸然接敌,恐…恐是以卵击石!当以游斗、试探为上!”
牛二眼睛一瞪,凶光毕露:“放屁!老子的船开出来就是打仗的!
不是来海上兜风的!管他娘的红毛黄毛,撞上了就干!按老子说的办!”
他一把推开陈怀安,对着传令兵咆哮,“快!给老子冲!”
“镇海号”笨拙地调转船头,锅炉房传来声嘶力竭的加煤号子,黑烟陡然浓烈,航速却只勉强提升了一节多。
距离在缓慢拉近。
望远镜里,敌舰的轮廓愈发清晰——三艘!
两艘双桅横帆的快速巡洋舰,舰艏劈开雪白的浪花,侧舷炮窗密密麻麻!
居中一艘,体型更大,船身覆盖着暗沉的铁灰色,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赫然是一艘铁肋木壳、装备了蒸汽辅机的护卫舰!
桅杆上飘扬的米字旗和三色旗,在碧海蓝天下刺眼无比!
“是英法的‘灰狗号’、‘进取号’巡洋舰!还有…‘鸢尾号’护卫舰!”陈怀安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统领!撤吧!咱们打不过!”
牛二死死盯着那艘铁灰色的“鸢尾号”。
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野兽般的凶性:“打不过?老子偏要啃下它一块铁皮来!炮手!瞄准那艘铁王八!给老子轰!”
“轰!轰!” “镇海号”舰艏两门仿制的120mm后膛炮率先发出怒吼!
炮弹呼啸着飞向“鸢尾号”,却远远落在其前方数百米的海面上,只激起两道微小的水柱。
“哈哈哈!清国人的炮!还是这么没用!”
“鸢尾号”舰桥上,英军指挥官约翰逊少校举着望远镜,发出轻蔑的嘲笑。
“转向!侧舷对准他们!让这些留着猪尾巴的黄皮猴子,见识一下皇家海军真正的炮火!”
“鸢尾号”庞大的身躯在海面上划出一道优雅而致命的弧线,厚重的侧舷缓缓对准了笨拙冲来的“镇海号”!
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的獠牙,森然探出!
“规避!快规避!”陈怀安魂飞魄散,嘶声力竭!
太晚了!
“Fire——!”约翰逊冷酷的命令响起!
“轰轰轰轰——!!!”
“鸢尾号”右舷超过十门大口径线膛炮同时咆哮!
火光与浓烟瞬间吞噬了半侧船舷!
密集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亡的冰雹,狠狠砸向“镇海号”!
“砰!咔嚓!轰隆——!”
恐怖的爆炸声在“镇海号”左舷猛烈炸开!
木屑混合着钢铁碎片如同暴雨般横扫甲板!
一门120mm炮被首接命中炮盾,扭曲的炮管连同炮手一起被炸飞上半空!
主桅杆被一发炮弹拦腰击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巨响,裹着帆索轰然砸向拥挤的后甲板!
惨叫声、哭喊声瞬间撕裂了海风!鲜血瞬间染红了甲板!
“稳住!给老子稳住!右舵!右满舵!拉开距离!”
牛二在剧烈的震动和呛人的硝烟中嘶吼,脸上被飞溅的木刺划开一道血口!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训练的炮手和水兵在英法精准而猛烈的炮火下如同麦秆般倒下!
巨大的屈辱和怒火几乎烧穿了他的胸膛!
他终于明白,在这片深蓝之上,光靠血勇和跳帮刀,只有被屠杀的份!
“镇海号”拖着浓烟和破损的船体,在牛二的咆哮和陈怀安近乎绝望的操舵下,狼狈不堪地试图脱离“鸢尾号”致命的侧舷火力覆盖范围。
然而,那两艘如猎犬般灵活的英法巡洋舰“灰狗号”和“进取号”,己如跗骨之蛆般包抄上来。
利用其更快的航速和更灵活的转向。
不断用精准的舰艏炮和侧舷速射炮,在“镇海号”身上增添新的伤口!
“统领!轮机舱中弹!蒸汽压力在下降!”
浑身煤灰的轮机长连滚爬爬冲上舰桥,声音带着哭腔。
“后甲板起火!快救火!”
“左舷水线被打穿了!堵漏队!堵漏队顶上去!”
坏消息如同雪崩般传来。
“镇海号”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巨人,在海上艰难地挪动,航速骤降,浓烟滚滚,随时可能倾覆或被追上撕碎。
“妈的!妈的!”
牛二一拳狠狠砸在扭曲的舰桥栏杆上,指节破裂,鲜血首流。
他死死盯着那三艘如同戏耍猎物般围猎上来的敌舰,独眼中血丝密布,几乎要滴出血来!
难道帝国新水师的第一次远航,就要葬送在这片远离大陆的深蓝之上,成为英法海军又一个嘲弄的注脚?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即将淹没舰桥的瞬间!
“统领!东北!东北方向!有船!好多船!”桅盘上幸存的瞭望兵发出撕心裂肺、却又带着狂喜的吼叫!
牛二和陈怀安猛地转头!
东北方的海平线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帆影,如同突然从海底升起的岛屿,正破浪而来!
不是高大的西洋帆,而是典型的闽粤沿海式样——高大的硬帆,尖削的船艏,船体吃水线附近涂抹着辟邪的朱砂或靛蓝!
数量之多,足有上百艘!它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全速扑向战场!
“是…是疍家兄弟!是咱们的渔船!还有…福船!广船!”
陈怀安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牛二独眼瞪得滚圆,几乎要裂开!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些破旧渔船船头,迎风猎猎飞舞的简陋三角旗——深红的底色上,用墨汁粗犷地画着一柄铁锤交叉一支火枪!
那是新军的战旗!是皇帝亲赐的图腾!
“操!是咱们的人!是咱们的船!”
牛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狂喜和凶性瞬间冲垮了绝望,
“发信号!告诉疍家兄弟!缠住那两条疯狗!给老子撞!用船撞!用火烧!拖住它们!”
“呜——呜——呜——!”
“镇海号”上残存的铜号吹响了凄厉而决绝的冲锋号!
这号声,穿透炮声和浪涛,如同召唤海神的螺号!
东北方向,庞大的渔船、福船船队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
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统一的旗号,只有船老大们嘶哑的吼叫和疍民们沉默而凶狠的眼神!
他们操持着祖辈传下的、与风浪搏斗的技艺,操纵着船只,如同扑火的飞蛾,悍不畏死地朝着机动灵活、炮火凶猛的“灰狗号”和“进取号”猛冲过去!
有的船上堆满了浸透火油的干柴,烈焰熊熊;
有的船头绑缚着巨大的、削尖了的硬木撞角!
“上帝!这些疯子!”
“灰狗号”舰长看着如同蚂蚁般涌来的上百艘大小船只,脸色瞬间煞白!
他疯狂下令转向规避、开炮拦截!
“轰轰轰!”速射炮的炮弹不断在渔船群中炸开,木屑横飞,船只倾覆,海面上瞬间漂浮起残骸和挣扎的人影!
然而,更多的船冲破了弹幕!一艘燃烧的广船狠狠撞上了“灰狗号”的船腰,烈焰瞬间舔舐上它的木质船壳!
另一艘尖头的福船,则如同蛮牛般撞向“进取号”的舵叶!
混乱!绝对的混乱!
两艘原本优雅猎杀的巡洋舰,瞬间陷入了上百艘“海上敢死队”的疯狂撕咬之中!
机动空间被彻底锁死,炮火被近在咫尺的敌船干扰,船体不断遭受撞击和火攻!
英法水兵惊恐的叫骂声和疍民们沉默的搏杀声混杂在一起!
“好机会!”
牛二独眼赤红,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独狼!他猛地指向那艘因巡洋舰被缠住而显得有些孤立的铁灰色“鸢尾号”护卫舰!
“镇海号!给老子冲!目标!铁王八的屁股!所有能动炮!给老子瞄准它的推进器!狠狠打!打瘫它!”
“镇海号”锅炉房的司炉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将成筐的燃煤疯狂铲入炉膛!
残破的巡洋舰爆发出悲鸣般的嘶吼,拖着浓烟和火焰,如同扑向巨象的受伤猛虎。
朝着“鸢尾号”相对薄弱的舰艉方向,亡命冲刺!
“疯子!这些清国人都是疯子!”
约翰逊少校看着那艘浑身浴火、却依旧狰狞扑来的巡洋舰,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他嘶吼着下令转向,试图用侧舷火力拦截!
但“镇海号”的决死冲锋太快!太猛!距离在飞速拉近!
“开炮!给老子开炮!”
牛二站在剧烈颠簸、浓烟滚滚的舰桥上,发出震天的咆哮!
“轰!轰!轰!” “镇海号”仅存的几门侧舷炮和舰艏炮同时怒吼!
炮弹呼啸着飞向“鸢尾号”的舰艉!
“砰!砰!咔嚓——!” 两发炮弹狠狠砸在“鸢尾号”舰艉楼和舵机舱附近!
虽然未能洞穿其铁肋木壳,但猛烈的爆炸和飞溅的碎片,瞬间扫倒了舰艉甲板上的水兵!
更致命的是,一发实心弹鬼使神差地击中了暴露在外的右侧明轮轮叶连接轴!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响起!
“鸢尾号”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航速骤降,船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右侧偏转!
滚滚浓烟从受损的轮舱中冒出!
“打中了!打中它的轮子了!” “镇海号”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
“撞上去!给老子撞沉它!”牛二杀红了眼,咆哮着就要下达最后的撞击命令!
“统领!不可!”
陈怀安死死抱住牛二的手臂,嘶声喊道,“‘鸢尾号’只是伤了明轮,未失战力!
咱们船快散了!撞上去是同归于尽!
咱们的船…咱们的船经不起撞了!撤吧!留得青山在啊!”
牛二看着近在咫尺、依旧喷吐着火舌挣扎转向的“鸢尾号”。
又看看自己脚下千疮百孔、蒸汽泄露、火焰蔓延的“镇海号”。
再看看远处海面上依旧在烈火与爆炸中与两艘巡洋舰惨烈缠斗、不断沉没的渔船船队…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理智在他眼中剧烈交战!
终于,他狠狠一跺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嘶吼:“撤!发信号!让疍家兄弟…撤!能走多少走多少!‘镇海号’…断后!”
凄厉的撤退号角声,混杂着“镇海号”残炮零星的怒吼,在硝烟弥漫、漂浮着残骸与尸体的海面上响起。
残余的渔船如同退潮般,带着满身伤痕和燃烧的火焰,艰难地脱离接触,向着东北方向蹒跚而去。
“镇海号”如同忠诚的獒犬,横亘在海面上,用最后的炮火和浓烟,阻挡着试图追击的敌舰。
“鸢尾号”因明轮受损,机动大减,只能徒劳地倾泻着炮火。
“灰狗号”和“进取号”则被数十艘燃烧沉没的渔船残骸和悍不畏死的疍民跳帮纠缠,一时难以脱身。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着脊梁的“镇海号”。
掩护着残余的“海上敢死队”,消失在东北方的海平线下。
海风呜咽,吹不散浓重的硝烟与血腥。破碎的船板、漂浮的尸体、油污和焦糊的气味,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发生在帝国海疆边缘的、惨烈而悲壮的初啼。
帝国新水师的第一滴血,混合着疍家渔民的碧血,深深渗入了这片深蓝。
而深蓝的彼岸,更庞大的阴影,正循着血腥味,悄然汇聚。
乾清宫西暖阁。
来自澎湖海域的加急战报,如同带着海盐与硝烟气息的沉重石板,被狗剩颤抖着呈上御案。
李弘端坐不动,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他展开战报,目光如刀锋般划过每一个浸透着血与火的字句——“镇海号”重创、“灰狗号”、“进取号”遭火攻重创、“鸢尾号”明轮受损、疍民渔船损失逾半、水师官兵伤亡三百余…字字如针,扎在帝国海疆那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空气凝滞,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响。狗剩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轰鸣。
良久,李弘缓缓放下战报,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他抬首,目光穿透雕花窗棂,投向东南那片不可见的深蓝。
“牛二…做得对。”
李弘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以残破之舰,换敌一舰重创,两舰遭困,更护得我海上义民撤离…此役,非败!
是惨胜!是我新水师于绝境之中,用血与骨,在这深蓝之上,刻下的第一道痕!”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澎湖的位置,又狠狠划过那片广阔的蓝色海域,最终停留在台湾岛!
“传旨!”
“澎湖海战,水师将士、沿海疍民义勇,奋勇杀敌,重创夷寇,扬我国威于海疆!
着兵部从优议叙,阵亡者,抚恤加倍,其家眷,免赋税十年,子弟优先入新式学堂!伤者,由皇家医学院全力救治!
生还之疍民义勇,赐‘靖海义民’匾额,免渔税五年,其首领,授官身!”
“擢陈怀安,署理水师副统领!加三等轻车都尉!赐黄马褂!
主持‘镇海号’及所有受损舰船修复事宜!所需物料匠力,工部、内务府全力支应!半年!
朕只给他半年!朕要看到一艘更快的‘镇海号’!”
“飞鸽传令台湾道姚莹!”
李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澎湖列岛,即日起,设‘镇海卫’!
征召岛民、疍户,编练新式水师陆战营!
依托澎湖星罗棋布之岛礁,深挖堑壕,广布炮位,囤积粮秣!
尤其妈宫港,给朕打造成铁桶!澎湖,
便是朕钉在东南海疆永不沉没的战舰!夷寇若敢再犯,定叫其葬身鱼腹!”
“再传密旨给左宗棠!”李弘的目光扫向福州方向。
“牛二所部水师己牵制夷寇东南舰队一部!
夷寇新败,士气受挫!着他抓住战机,联络退入闽西山区的义民武装,水陆并进!给朕狠狠反击!
把夷寇,给朕赶下海去!朕要听到福州解围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