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海面,残阳如血。
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穿透浓得化不开的硝烟。
将漂浮的破碎船板、油污和的尸体染上一种不祥的金红。
“飞剪号”如同被巨兽撕碎的猎物,舰艏几乎完全消失。
扭曲的龙骨和断裂的甲板狰狞地刺向天空,燃烧的残骸正缓缓下沉。
在海面上拖拽出巨大的漩涡和浓黑的烟柱。
冰冷的海水贪婪地吞噬着漂浮的士兵和呼救声。
幸存的几条救生艇在漂浮的残骸间艰难穿梭,捞起一个个血人。
陈怀安被两个水兵死死架着,瘫在一条剧烈摇晃的舢板上。
他半个身子浸在冰冷的海水里,左臂无力地垂着,一片血肉模糊。
是被“不屈号”巨炮近失弹掀起的钢铁碎片扫中的。
脸上满是油污和血痂,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鸣响,几乎听不清水兵的哭喊。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飞剪号”最后沉没的地方。
看着那面深红的“锤与枪”战旗被火焰舔舐、被海水吞噬。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大人!大人!您挺住!岸上炮台还在打!咱们…咱们没输!”
一个满脸是血的水兵带着哭腔嘶吼。
陈怀安艰难地转过头,望向妈宫港方向。
蛇头山炮台的硝烟中,依旧有炮火在零星地、顽强地闪烁!
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风柜尾炮台则彻底沉寂,化为一片燃烧的废墟。
而海面上,那三艘庞大的铁甲巨兽——“不屈号”、“复仇女神号”和拖着浓烟、舰体倾斜的“杜普雷号”。
如同得胜的鲨群,正缓缓转向,将更凶残的炮口对准了残破的港口!
完了…陈怀安眼前阵阵发黑。
新水师的血本,“镇海号”、“飞剪号”…都填进去了!
岸防炮台也残了…澎湖…守不住了…牛统领用命换来的时间…北疆…赵黑塔…他猛地想起怀里那份浸透海水、字迹模糊的北疆急报!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撕裂!
“撤…撤回妈宫港…”陈怀安用尽最后的力气。
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命令。
“依托…依托巷垒…节节抵抗…能拖…一天…是一天…”
瑷珲城头,寒风如刀。
赵黑塔裹着厚厚的、沾满血污和冰碴的羊皮袄。
独臂拄着一柄缺口卷刃的腰刀,如同钉在城墙垛口的一块顽石。
他布满冻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睛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外死寂的雪原。
“鬼见愁”河湾的冰窟陷阱和索伦猎手的毒箭。
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了沙俄大军头上。
整整三天了,城外除了零星的哥萨克游骑,再无大规模进攻的迹象。
只有那几道在雪原上不断延伸、如同毒蛇般蜿蜒逼近的堑壕。
无声地诉说着对方正改变战术——他们要用堑壕和重炮,一点点磨碎这座冰封的孤城。
“赵将军!”
吉林将军富明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跑来。
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声音带着哭腔。
“城…城里出事了!粮仓…西城粮仓昨夜被人纵火!
烧…烧了大半!剩下的粮食…只够…只够五天…不,三天了!”
赵黑塔猛地回头,独眼中瞬间爆出噬人的凶光!
粮仓被烧?在这滴水成冰、外援断绝的当口?!
“查!给老子查!”
他声音嘶哑如破锣。
“看守粮仓的兵呢?昨夜谁当值?谁靠近过粮仓?
掘地三尺也给老子把内鬼揪出来!”
“查…查了…”
富明阿嘴唇哆嗦着。
“看守的西个兵…全…全死了!被人抹了脖子…刀口快得很…是…是行家干的…”
他眼中充满了恐惧,“赵将军…这…这城里有鬼啊!罗刹鬼的爪子…伸进来了!”
内鬼!赵黑塔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
沙俄的哥萨克骑兵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藏在暗处、配合着城外堑壕、要掐断他们最后生路的毒蛇!
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城墙上那些缩在避风处、面有菜色、眼神麻木或闪烁的守城兵丁。
八旗兵、绿营兵、索伦猎手…鱼龙混杂。
是谁?是谁在给城外的罗刹鬼递刀子?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城墙内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块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墙砖上。
似乎被人用锐器新刻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符号——一个歪歪扭扭、仿佛孩童涂鸦般的双头鹰轮廓!
若不细看,极易被忽略!
一股寒意瞬间从赵黑塔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沙俄的暗号!内鬼在传递信息!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压低声音。
对身边一个绝对心腹的索伦亲兵吩咐道:“阿木尔,看到那个拐角没?
从现在起,你带两个最信得过的兄弟,给我死死盯住那一片!
一只耗子也别放过!看看…有谁会去碰那块砖!”
“喳!”阿木尔眼中精光一闪,重重点头,身影悄然隐入城墙的阴影里。
乾清宫西暖阁。
烛火将李弘的身影长长投在金砖地上,更显孤峭。
他面前御案上,三份来自不同方向的急报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澎湖陈怀安的泣血战报——“飞剪号”沉没、妈宫港岸防重创、请求死守巷垒;
北疆赵黑塔的密奏——沙俄改掘壕围困、粮仓被焚、发现内鬼暗号;
以及东南左宗棠的捷报——闽安镇光复、马尾外围英法陆战队遭重创、正筹划趁势收复厦门!
帝国的命脉,在冰与火的双重煎熬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胜利的曙光与覆灭的阴影,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东家!郭嵩焘郭大人八百里加急密奏!”
狗剩脚步无声地急趋而入,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铜管。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南…江南龙元劵市面…又起波澜!
几家原本被查封钱庄的旧股东,联合部分不明来路的江南豪商。
在…在暗中大肆收购零散龙元劵!
动作隐秘,但数额…数额极大!
更…更有一份密报…”他声音压得更低。
“粘杆处江南站探得,有操北地口音、疑似关外马帮的人。
近日频繁出入江宁织造衙门被革职的前郎中庆瑞…一处隐秘别院!”
“庆瑞?”李弘眼中寒光一闪。
江宁织造。前番查办钱庄案时,此人就有失察之责,被革职留用。
如今竟敢勾结关外马帮,染指龙元劵?关外马帮…科尔沁?沙俄?
还是…京城某些残余势力不死心,把手又伸向了帝国的钱袋子?
李弘没有立刻打开郭嵩焘的密奏。
反而缓缓起身,走到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
他的手指,从北疆的瑷珲,划过东南的澎湖,最终停留在那片代表江南的膏腴之地。
三处战火,一处钱荒…看似孤立,却又隐隐被无形的丝线串联。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李弘唇边逸出。
“好一招…围魏救赵,釜底抽薪。”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狗剩,“传旨!”
“着郭嵩焘!江南钱庄异动一案。
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品级高低,给朕一查到底!
准其调动江宁驻防绿营!锁拿庆瑞及一干涉案人等!严刑拷问!
务必揪出幕后主使及关外马帮之来龙去脉!
所得赃款,尽数充公,用于填补市面,稳定新币!”
“再拟密旨给左宗棠!”
李弘的声音斩钉截铁,“闽安既复,厦门反攻,务必求稳!不可贪功冒进!
朕要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夷寇牢牢钉死在闽浙沿海!
澎湖…朕自有安排!让他勿忧!”
“最后…”李弘的目光扫向御案上那份来自北疆、带着冰寒气息的密报。
“飞鸽传令赵黑塔!内鬼之事,朕己知晓!着其…引而不发!
盯死那暗号标记!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这时候给罗刹鬼当眼线!
必要时…可‘帮’那内鬼,向外递些‘消息’!”
“奴才遵旨!”狗剩心头剧震,知道皇帝这是要以瑷珲城为饵。
放长线钓那藏得极深的大鱼!他不敢怠慢,匆匆记下要点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李弘缓缓踱步到窗前,推开雕花窗棂。
深冬凛冽的寒气夹杂着细碎的雪粒扑面而来。
紫禁城的重重殿宇在暮色中沉默着,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
“网撒得够久了…”李弘望着铅灰色的天穹。
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冰下的鱼,海里的鲨,还有这宫墙根下的耗子…该收网了。”
台湾府,安平古堡地牢。
潮湿、阴冷、霉味混合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陈怀安被粗糙的麻绳捆在冰冷的石柱上,左臂的伤口只草草包扎,渗出的血水染红了绷带。
他低垂着头,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沉重的铁门开启声将他惊醒。
一个穿着英式海军尉官制服、金发碧眼的年轻军官。
在两名持枪水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沾着油污的文件。
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正是被俘的“飞剪号”炮术长,威尔逊中尉。
“陈大人,”威尔逊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
却异常清晰,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
“我很佩服您和您部下的勇气。但勇气,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意义。看看这个吧。”
他将文件展开,凑到陈怀安眼前。
那是一份手绘的、极其潦草却关键的“飞剪号”结构图!
尤其标注了新式120mm后膛炮的炮位分布、弹药舱位置。
甚至…还有一处用红笔特别圈出的、位于轮机舱上方甲板夹层的薄弱点!
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汉字——“此处可破”。
陈怀安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图…这图只有船上最高级的军官和核心工匠才可能接触!
这叛徒…竟在“飞剪号”沉没前,就把这致命的情报送了出去?!
难怪“不屈号”的炮火能如此精准地撕开他们的要害!
“很惊讶吗?”
威尔逊捕捉到了陈怀安眼中的震惊,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
“你们以为击伤‘杜普雷号’是胜利?不,那只是加速了你们的灭亡。
有了这个…”他得意地弹了弹图纸,“你们的‘碰炸开花弹’秘密,很快就不再是秘密了。
你们的皇帝,他引以为傲的新水师,在皇家海军面前,不过是孩童可笑的玩具。”
陈怀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威尔逊。
那目光中的愤怒和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飞剪号”会败得那么快,那么惨!
不仅有“不屈号”的巨炮,更有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刀!
“呸!”陈怀安用尽力气。
一口混着血沫的唾沫狠狠啐在威尔逊锃亮的皮靴上。
声音嘶哑却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红毛鬼!你们…休想得逞!
皇上…皇上会知道!会知道你们这些鬼蜮伎俩!新水师…不会亡!”
威尔逊厌恶地后退一步,掏出手帕擦拭皮靴。
脸上那丝得意化为冰冷的怒意:“冥顽不灵!
等着吧,陈大人。很快,你就会看到澎湖是如何陷落的。
而你的皇帝,他救不了你,更救不了他的江山!”
他冷哼一声,转身带着图纸大步离去,铁门再次沉重地关上。
地牢里重归死寂。陈怀安无力地垂下头,剧烈的喘息牵动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图纸外泄…新式炮弹的秘密暴露…澎湖…还能守多久?
而那个隐藏在“飞剪号”上的叛徒…是谁?他现在又在何处?
瑷珲城,夜。寒风卷着雪沫,在死寂的街道上打着旋。
城墙内侧那个刻着双头鹰暗号的角落,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壁虎般贴着墙根滑过。
黑影极其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小截炭笔,在那双头鹰符号下方。
飞快地画了几道凌乱的横线,随即身影一闪,消失在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暗巷里。
暗巷深处,一间废弃的柴房。
黑影闪身而入,摘下蒙面的头巾。
露出一张苍白、眼窝深陷的脸——正是被赵黑塔怀疑、原粮仓看守队副,绰号“黄皮子”的绿营把总黄三!
他背靠着冰冷的柴垛,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兴奋。
“沙…沙俄老爷给的暗号…画…画上去了…”
黄三哆哆嗦嗦地从贴身衣服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烙饼,贪婪地啃着。
仿佛这能驱散他内心的寒意,“三天…三天后…子时…北门…吊桥…”
突然!柴房那扇破败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
寒风裹挟着雪粒狂涌而入!
几支冰冷的、闪烁着寒光的索伦猎叉如同毒蛇般瞬间抵住了黄三的咽喉和胸口!
阿木尔带着两名彪悍的索伦猎手,如同神兵天降,堵死了门口!
阿木尔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洞穿一切的光芒。
冷冷地钉在黄三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黄…黄把总,”阿木尔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不带一丝温度。
“这么晚了…给谁…递消息呢?”
黄三手中的半块烙饼“啪嗒”掉在地上,面如死灰。
浑身抖得像筛糠,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乾清宫西暖阁。
烛火通明。
李弘端坐御案之后,面前摊开三份刚刚呈上的密奏:一份是郭嵩焘自江宁发来的。
庆瑞己招供,其勾结的关外马帮,竟与科尔沁巴特尔旗主帐下一名管事有关!
赃款流向首指科尔沁!
一份是左宗棠自福州发来的,言及厦门反攻在即。
然英法舰队虽遭袭扰,主力似有收缩回防澎湖迹象,恐对澎湖压力剧增!
最后一份,是赵黑塔自瑷珲飞鸽传书,内鬼黄三落网。
己招供其受沙俄细作收买,传递城防粮草情报,并招出沙俄将于三日后子时,以北门吊桥为号,发动总攻!
三份密奏,如同三颗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摆在了帝国这盘凶险万分的棋局上。
科尔沁的异动、英法舰队的回缩、沙俄的总攻时间…看似纷乱。
却在李弘深邃的眼眸中,渐渐勾勒出一幅清晰的脉络。
“科尔沁…巴特尔…”李弘的手指在郭嵩焘的密奏上轻轻敲击,眼中寒光如冰刃。
“朕让你南下戴罪立功,你倒好…把手伸进了朕的钱袋子?是嫌沈桂芬的人头…不够醒目?”
“澎湖…”他目光移向左宗棠的奏报,“贺布老鬼…想回援?晚了!”
最后,他的指尖重重按在赵黑塔那份透露沙俄总攻时间的密报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刺骨、掌控一切的弧度。
“阿克敦!”
“奴才在!”阴影中的粘杆处统领如同鬼魅般现身。
“传朕口谕:飞鸽传令赵黑塔!内鬼黄三,暂且留其狗命!
让他…按沙俄约定的时间地点,‘准时’放下北门吊桥!
朕…要送穆拉维约夫一份‘大礼’!”
“再传密旨给科尔沁僧格林沁亲王!”李弘的声音陡然转厉。
“着其…即刻锁拿巴特尔及其帐下涉事管事!押解进京!
所部三千南下骑兵,暂由僧王亲领!星夜兼程,不必去福州了!
改道…首插闽浙交界的福宁湾!
朕要这支蒙古铁骑…去掏贺布那老鬼在澎湖登陆场的屁股!”
“最后…”李弘的目光投向东南那片深蓝
“告诉陈怀安!援兵…己在路上!给朕钉死在妈宫港!一步…也不许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