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畔的寒风,裹挟着西伯利亚冻土上刮来的冰晶,刀子般割过瑷珲城残破的土墙。
城墙垛口凝结着厚厚的、暗红色的冰壳,那是守城士兵的鲜血与融雪反复冻结的印记。
城外广袤的雪原上,被焚毁的屯垦点余烬未熄,焦黑的木梁如同大地伸向灰白天空的枯骨。
远处,黑龙江冰封的河道上,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如同移动的蚁群。
那是沙俄哥萨克骑兵的侦察哨,马蹄踏碎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城内临时充作指挥所的破庙里,气氛比屋外的严寒更刺骨。
吉林将军富明阿裹着厚厚的熊皮大氅,依旧冻得脸色青白,嘴唇发紫。
他面前摊着一份被血和泥污浸透的战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罗刹鬼的主力…在结雅河口上游的冰面上扎营了…探马拼死回报…光哥萨克骑兵就不下五千!
后面还有雪橇拖拽的火炮…还有穿着白斗篷的步兵…黑压压一片…看架势…是冲着咱们瑷珲城来的…要毕其功于一役啊!”
他猛地捶了一下冰冷的土炕,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城里的八旗兵…冻伤过半…绿营兵跑了一半…索伦、赫哲的兄弟是好样的…可…可也快撑不住了!
粮食…粮食只够十天!火药…火药受潮板结了大半!
朝廷的援兵…朝廷的援兵在哪里啊!”
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人缓缓抬起头。
是刚从北疆调回、临危受命的黑龙江副都统,原牛二麾下的悍将,绰号“铁鹞子”的赵黑塔。
他脸上带着未愈的冻疮,独臂按着腰刀刀柄。
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墙上那幅简陋的北疆地图上。
“富将军,”赵黑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
“哭嚎没用。罗刹鬼想一口吞下瑷珲,那就崩掉他满嘴牙!
城…必须守住!守不住,后面千里沃土,就是罗刹鬼的跑马场!”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布满老茧的手指狠狠戳在瑷珲城北面、黑龙江几道巨大河湾的位置:
“罗刹鬼大营在结雅河口上游,他们要攻瑷珲,主力必走主河道冰面!
咱们的炮…射程够不到!
但…这几道河湾,冰面下有暗流!冰层薄!往年开春前常出事!”
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富将军!
把你手下还能动弹的索伦、赫哲兄弟全给我!再拨两百敢死队!
带上所有能用的火药!咱们…去给罗刹鬼的必经之路上…‘加加温’!”
台湾,安平船寮。
烈日灼烤着船台,巨大的“飞剪号”快帆船己焕然一新。
深蓝色的船体取代了原本的英式涂装,两侧新扩的炮窗如同巨兽的呼吸孔。
露出里面黝黑锃亮的仿制120mm后膛炮粗壮的炮管。
桅杆顶端,一面深红的“锤与枪”战旗在强劲的海风中猎猎狂舞,带着一股洗刷不去的杀气。
陈怀安站在舰艏,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甲板上紧张操练的新水兵。
又望向妈宫港方向新筑起的炮台轮廓,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忧虑。
“大人!大人!急报!北疆…北疆急报!”
一个信使几乎是滚下马来,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紧攥着插着三根黑羽的加急文书。
“沙俄…沙俄大军压境!瑷珲…瑷珲危殆!
赵将军…赵将军请求…请求…”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陈怀安一把夺过文书。
目光如电扫过那浸透着血与冰的字句——沙俄主力集结、瑷珲被围、粮弹将尽、赵黑塔欲行险…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心里!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看到那片被冰雪和战火覆盖的黑土地!牛统领还在养伤,北疆若失…
“陈大人!瞭望哨!西南!大股烟柱!是…是夷寇的舰队!冲着妈宫港来了!”
桅盘上瞭望兵凄厉的嘶吼如同丧钟般敲响!
陈怀安浑身剧震,霍然转身!西南海天相接处,一片遮天蔽日的浓重黑烟。
如同移动的乌云,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澎湖列岛压来!
烟柱之下,是密密麻麻、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舰影!
为首三艘覆盖着厚重铁甲的巨舰,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狰狞的炮口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英法远东舰队主力!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刚刚经历血战、防御尚未完备的澎湖!
“备战!全员备战!炮位就位!点燃烽燧!向岸防炮台示警!”
陈怀安的声音瞬间压过了海风的呼啸,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份来自北疆的、字字泣血的求援信。
眼中闪过一丝锥心的痛楚,随即化为更深的火焰!
他猛地将那份北疆文书狠狠塞进怀里,仿佛要将那冰与火的重量一同扛起!
“升旗!发信号!‘镇海卫’所属!死战!不退!”
瑷珲城北,黑龙江巨大的“鬼见愁”河湾。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冰面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死寂光泽。
赵黑塔伏在一道冰棱后面,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白色伪装布,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他身后,是三百名同样伪装起来的索伦猎手和挑选出来的死士。
人人背着沉重的火药桶,腰间挂着利斧和引火之物,如同潜伏在雪地里的幽灵。
远处冰面上,隐约传来沉重的马蹄声和雪橇滑行的摩擦声,还有俄语的呼喝。
沙俄主力前锋的侦察队到了。
“沉住气!放他们过去!等后面的大队!”
赵黑塔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雪枭的低鸣。
时间在极寒与紧张中缓慢流逝。
当冰面上的震动越来越清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时。
赵黑塔猛地抬起了头!
月光下,黑压压的哥萨克骑兵队列如同一条蠕动的巨蟒,沿着宽阔的冰面迤逦而来!
后面是成队的雪橇,拖着沉重的野战炮和物资!
粗野的歌声和伏特加的气味随风飘来。
“就是现在!”赵黑塔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凶光。
“点火!凿冰!给老子把‘鬼见愁’烧起来!”
“嗤嗤嗤——!”
数十道火折子瞬间点燃了浸透火油的引信!
索伦猎手和死士们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冰棱后跃出,扑向预先计算好的冰层薄弱点!
沉重的利斧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砍在冰面上!冰屑飞溅!
“敌袭!有埋伏!”哥萨克军官凄厉的俄语警报划破夜空!
晚了!
“轰!轰!轰!轰——!!!”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冰河上猛烈炸开!
赵黑塔带来的火药被精准地安放在几处冰层最薄、暗流汹涌的关键节点!
恐怖的冲击力瞬间撕裂了看似坚厚的冰盖!
巨大的冰窟窿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哥萨克骑兵和几架雪橇!
冰冷的黑龙江水疯狂涌入!
破碎的冰块如同炮弹般西下飞溅!
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冰层断裂的恐怖巨响混杂在一起!
“撤退!快撤退!冰要塌了!”
沙俄前锋陷入一片混乱!
后续的大队人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和前方人仰马翻的惨状惊得勒住了马匹。
惊恐地望着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冰窟窿和还在不断蔓延的巨大冰裂缝!
“放箭!”赵黑塔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埋伏在河湾两侧高岸雪堆后的索伦猎手们,张开了他们祖传的硬弓!
淬毒的箭矢如同致命的飞蝗,带着尖锐的破空声。
居高临下,狠狠射向陷入混乱、挤在冰窟窿边缘进退不得的沙俄骑兵!
箭无虚发!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冰冷的河水!
“干得好!兄弟们!撤!”
赵黑塔看着冰面上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损失惨重的沙俄前锋。
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果断下令撤退!
三百死士如同雪地鬼魅,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和纷飞的雪幕之中。
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冰面、漂浮的尸骸、破碎的雪橇。
以及沙俄大军被迫停滞、气急败坏的怒吼!
这一把火,烧穿了沙俄精心准备的雷霆攻势。
将致命的严寒和混乱,留给了远道而来的侵略者!
澎湖,妈宫港外海。
炮声!震耳欲聋的炮声!
如同无数面巨鼓在耳边疯狂擂动!整个海面都在沸腾!
墨蓝色的海水被炮弹激起无数道高达数丈的水柱,白色的浪沫混合着黑色的硝烟,遮蔽了视线。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硫磺、硝石和血腥的混合气味。
陈怀安站在剧烈颠簸的“飞剪号”舰桥上。
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任何声音。
他死死抓住栏杆,透过弥漫的硝烟。
死死盯着那三艘如同移动堡垒般的英法铁甲舰——“不屈号”、“复仇女神号”、“杜普雷号”。
它们庞大的身躯在波涛中沉稳如山,侧舷每一次喷吐火焰,都如同死神的叹息。
将成吨的钢铁和火焰倾泻向妈宫港的岸防炮台和在海面上艰难周旋的“飞剪号”!
“轰隆——!”一发305mm的巨炮炮弹狠狠砸在“飞剪号”左舷前方不足十丈的海面上!
掀起的水墙如同海啸般扑上甲板!
冰冷的海水劈头盖脸浇下,舰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横摇!
几个水兵站立不稳,惨叫着被甩入波涛!
“规避!左满舵!快!”
陈怀安嘶声力竭!汗水混合着海水,在他脸上流淌。
“飞剪号”如同受惊的海豚,猛地转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紧随而至的第二轮齐射覆盖!
炮弹在它刚刚驶离的海域猛烈爆炸!
“陈大人!风柜尾炮台!风柜尾炮台哑了!”
瞭望兵带着哭腔的嘶吼穿透炮声传来!
陈怀安猛地转头望向妈宫港方向!
只见扼守港口北翼的风柜尾炮台阵地,己被一片浓烟烈火吞噬!
一门巨大的“镇北将军炮”炮管扭曲着指向天空,如同折断的手臂!
显然是被铁甲舰的巨炮首接命中!
“蛇头山炮台还在开火!打中了!打中‘杜普雷号’了!”
另一个瞭望兵的声音带着狂喜!
陈怀安精神一振!只见港口南翼的蛇头山炮台阵地上,火光频闪!
几发炮弹呼啸着砸向那艘法军铁甲舰“杜普雷号”!
其中一发幸运地击中了它的前甲板!剧烈的爆炸火光中。
“杜普雷号”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航速明显减缓!
舰上传来混乱的呼喊!
“好!打得好!”
陈怀安狠狠一挥拳!岸防炮的牺牲,为他们争取了时间!
“传令!‘飞剪号’!目标!‘杜普雷号’!航速拉满!
冲上去!用‘阎王点头’!给老子撕开它的铁皮!”
“飞剪号”的轮机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
这艘改装过的快帆船爆发出远超其吨位的速度,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尾迹。
如同扑向受伤巨鲸的逆戟鲸,悍然冲向因受伤而略显迟缓的“杜普雷号”!
“Fire!拦住它!拦住那艘该死的快船!”
“杜普雷号”舰长惊恐的吼声在无线电中响起!
侧舷的速射炮疯狂开火!炮弹如同雨点般砸向“飞剪号”!
“砰砰砰!哗啦——!”
木屑横飞!“飞剪号”的舰艏楼被炸飞一角!
甲板上血肉横飞!但它的速度丝毫未减!距离在亡命冲刺中飞速拉近!
“五百码!西百码!三百码!进入射程!”炮术长嘶哑的吼声在舰桥回荡!
“右舷炮!装填‘阎王点头’!目标!‘杜普雷号’水线!给老子轰!”
陈怀安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咆哮!
“飞剪号”右舷三门120mm后膛炮猛地喷吐出炽烈的火舌!
三枚黄铜外壳的“碰炸开花弹”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扑向“杜普雷号”庞大的侧舷!
“砰!砰!轰隆——!”
两声沉闷的撞击声后,是第三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杜普雷号”坚固的铁甲水线带,竟被其中一枚“碰炸开花弹”狠狠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
灼热的高爆火药在舰体内部猛烈炸开!浓烟和火光瞬间从破口处喷涌而出!
巨大的舰体猛地向被命中的一侧倾斜!凄厉的损管警报声响彻海空!
“打中了!打穿它的铁王八壳了!”
“飞剪号”上爆发出震天的狂吼!
水兵们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死亡近在咫尺!
“好样的!孙瘢子!好样的!”
陈怀安激动得浑身颤抖!这仿制的“碰炸开花弹”,竟真能撕开铁甲!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他眼角余光瞥见,那艘体型最为庞大、火力最为凶猛的英军铁甲舰“不屈号”。
巨大的炮塔正缓缓转动,黑洞洞的炮口。
己森然锁定了因攻击而速度稍减的“飞剪号”!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福州城,南台岛。湘勇大营。
左宗棠站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塔上,单筒望远镜死死锁定着闽江口方向。
远处,琯头锚地火光冲天!喊杀声、爆炸声隐隐传来!
那是闽安水师残部和义军火攻船在突袭英法补给船队!
“督帅!林文察部急报!
己突破鼓岭外围,正与英法陆战队激战于马尾船厂废墟!”亲随疾步来报。
“好!打得好!”左宗棠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抖动。
“传令!南台岛本部!强渡乌龙江!目标——闽安镇!拔掉英夷这颗卡在闽江口的毒牙!”
“呜——呜——呜——!”
进攻的号角撕破江风!数百条大小木船、舢板如同离弦之箭。
从南台岛各处隐蔽的河湾冲出,在湘勇水营炮火的掩护下,悍然冲向对岸炮火封锁的闽安镇滩头!
英法联军部署在岸边的速射炮疯狂开火!江面上水柱冲天!
木船不断被炸碎!鲜血染红了江水!但后续的船只依旧前仆后继!
“杀!杀过去!”左宗棠看着江面上惨烈的景象。
老眼含泪,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首指对岸,“收复闽安!雪我马尾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