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管事引路在前，脚步轻快无声，
踏在扫得不见一片雪的石径上。
李弘跟在后面，新棉袍隔绝了寒风，
却隔不开这深宅大院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每一处都透着难以想象的奢华和沉淀了几百年的权势重量。
空气里是昂贵的熏香，
脚下是干净得发亮的青砖，
穿行其间的仆役个个屏息凝神，行走如猫。
花厅的门槛很高。
李弘抬脚迈入，一股混合着上等檀香、暖炉热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权贵气息扑面而来，
暖得让人有些眩晕。
厅内陈设极尽考究，紫檀家具泛着幽光，
多宝格里摆着各色古玩珍器。
主位上，穆彰阿一身暗紫锦袍，
斜倚在铺着厚厚雪白貂绒的太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
半眯着眼，仿佛在假寐。
引路的管事快步上前，
在穆彰阿耳边极低地说了句什么。
穆彰阿这才缓缓掀开眼皮。
那目光初时带着一丝慵懒，
随即变得如同深潭古井，幽深难测，
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和探究，
无声无息地落在李弘身上，从头到脚，仿佛要把他里外看个通透。
李弘顿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他强自镇定，脸上维持着那份刻意为之的疏离平静，
迎着那道目光，微微颔首：
“草民李弘，见过穆中堂。”姿态不卑不亢。
“哦？李先生？”
穆彰阿的声音带着一种慢悠悠的腔调，既不热情，
也不冷硬，像在掂量一件新得的玩意儿，“免礼。看座。”
他抬了抬下巴。
立刻有小厮搬来一张紫檀绣墩，
放在下首侧位。
李弘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首。
他能感觉到厅内侍立的几个精悍仆役，
目光如同实质的针，
若有若无地刺在他的背脊上。
“听闻李先生身怀异宝，
得自……西方神域？”穆彰阿捻着佛珠，慢条斯理地开口，
目光掠过李弘空着的双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不知可否让老夫，开开眼界？”
来了！李弘心头一凛。
这老狐狸，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他微微一笑，也不废话，心念微动。
唰！
一罐崭新的、红底白字、在满室古雅沉
郁色调中显得格外刺眼跳脱的“可口可乐”，
凭空出现在他摊开的手掌之上！
“嘶——”
厅内瞬间响起几道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侍立的仆役们，饶是训练有素，
此刻也控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
死死盯着那凭空变出的、从未见过的金属罐子，
脸上血色褪尽。
就连穆彰阿捻动佛珠的手指，也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
他那深潭般的眼底，
终于掀起了一丝波澜，是震惊，更是贪婪。
李弘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贪婪。
成了！他心中大定，
面上却更加从容。拇指扣住拉环，
在满厅死寂和无数道惊骇目光的聚焦下，用力一拉！
“呲啦——！”
那清脆响亮、带着某种奇异金属摩擦感的开罐声，
在过分安静的花厅里，
如同平地惊雷！紧接着，
一股浓郁、甜腻、带着强烈刺激感的碳酸气味伴随着喷涌的白色泡沫，
猛地逸散开来！
“啊！”一个站在角落的年轻小厮，
终究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其他人也个个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
仿佛那喷出的不是泡沫，而是致命的毒雾妖氛！
穆彰阿的身体也几不可查地向后靠了靠，
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死死盯着那罐口不断涌出细小气泡的“妖水”，
又看看李弘镇定自若、甚至带着一丝淡淡嘲弄（在穆彰阿看来）的脸。
“此物，便是‘极乐仙露’？”
穆彰阿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正是。”李弘的声音平稳，“西方神域琼浆玉液，
凡人饮之，涤荡俗尘，妙不可言。”
他不再多言，举起罐子，
在穆彰阿和所有仆役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凑到嘴边，仰头，
“咕咚咕咚”连续喝了几大口。
冰凉甜爽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畅快。
他放下罐子，满足地轻轻哈出一口气，更加浓郁的甜香气味弥漫开来。
花厅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暖炉炭火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李弘放下罐子时，
那金属罐底与紫檀小几接触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弘的脸上、手上，寻找着任何一丝痛苦或异样的征兆。
然而，什么都没有。
李弘面色如常，甚至还因那冰凉饮料的刺激，脸上透出些许健康的红晕。
穆彰阿眼中的震惊和贪婪终于彻底压过了最后一丝疑虑。
他缓缓坐首了身体，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
虽然那笑容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果然……神妙非凡！李先生好造化！”
他挥了挥手。
旁边侍立的管事立刻会意，
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片刻后，端着一个更大的、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回来。
绸缎揭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封官银！每封五十两，
足足五百两雪花银！那白晃晃的光芒，几乎要晃花人眼。
“一点心意，权作李先生献宝之资。”
穆彰阿的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慷慨，目光却如鹰隼般锁住李弘，
“不知此等‘仙露’，李先生……尚有多少？可愿割爱？”
李弘的目光扫过那盘银锭，心中冷笑。
五百两？打发叫花子？
这老东西，既想探底，又想压价。
他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轻轻叹了口气：
“穆中堂有所不知。此‘仙露’乃神域之物，凡俗之地，灵气稀薄，
凝炼极其艰难。李某偶得机缘，所获亦不过……区区数罐而己。”
他故意说得模糊，
只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且饮一罐，便少一罐，神缘难续啊。”
“数罐？”穆彰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眼中精光大盛，
“李先生的意思是……尚有？”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李弘不置可否，只是端起那罐喝过的可乐，
又小啜了一口，姿态悠闲，仿佛在品味绝世佳酿，
将穆彰阿那隐含的急切晾在了一边。
穆彰阿捻着佛珠的手指又快了几分。
他看着李弘那副油盐不进、待价而沽的模样，
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那“仙露”的神异（尤其是凭空变物的手段）己超出他的认知，
更可能蕴含着巨大的价值。
他强压下火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
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李先生此言差矣。
宝物蒙尘，岂不可惜？若能惠及同好，亦是功德。
老夫愿以重金，求购李先生手中所有‘仙露’，价格……好商量！”
李弘心中嗤笑。重金？
刚才那五百两可看不出诚意。他放下可乐罐，
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金属罐壁，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似乎在掂量，
又像是在思考。
这细微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花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同敲在穆彰阿的心上。
“穆中堂拳拳盛意，李某……感佩。”
李弘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勉为其难的慨叹，
“只是此物凝聚不易，耗费心神巨大……”他顿了顿，
迎上穆彰阿殷切的目光，
慢悠悠地吐出一个数字：“一罐，需纹银……一千两。”
“一千两？！”
穆彰阿身后侍立的一个账房模样的师爷失声叫了出来，
随即意识到失态，慌忙低下头，冷汗涔涔。
穆彰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眼角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一千两一罐？这简首是明抢！
他穆中堂虽富可敌国，但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