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拿河冰封的河面上,朔风卷起细碎的雪沫。
如同亿万把冰冷的锉刀,刮过雅库茨克城新立起的深红龙旗。
总督府内,粗粝的石壁尚残留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
巨大的西伯利亚铁路地图铺满了整张橡木桌案。
赵黑塔仅存的右臂撑在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只独眼鹰隼般扫视着地图上勒拿河以西那片广袤而凶险的冻土荒原。
指尖最终重重戳在乌拉尔山脉东麓那个墨点——“鄂木斯克”。
“库罗帕特金这条疯狗,在‘白熊坪’挨了顿‘钢雨’,骨头断了,可牙还在!”
他声音嘶哑,带着铁与血磨砺后的粗粝。
“圣彼得堡那帮穿金戴银的老爷们,会咽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
刀疤营官老疤咧着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杀气腾腾地拍着腰间崭新的“别丹式”步枪。
“咱在‘灰鼠镇’抄了他们的老底粮,那疯狗现在怕是在啃冰碴子!
将军,趁他病,要他命!铁路?老子们给他拆成断头路!”
“拆?拆得完么?”
阿木尔抱臂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眼珠像淬了寒冰的弹丸。
“探马回报,西边乌拉尔山那头,动静不小。
罗刹鬼正发了疯似的往‘铁砧隘’运木头、铁疙瘩,叮叮当当日夜不停。
怕是要抢在开春前,硬把那破路修过山口!
鄂木斯克…快成他们的老窝了!”
赵黑塔的眼神骤然眯紧,寒光迸射。
他粗糙的手指沿着地图上那条代表铁路的黑线。
从雅库茨克狠狠划过冰原,最终停在“铁砧隘”那个刺眼的红叉上。
几天前,他派出的索伦精锐小队。
正是在这咽喉要道设下死亡陷阱。
用炸药和引火油将库罗帕特金一支运载着关键铁轨和筑路机械的辎重队送进了地狱火海。
沙俄的西进之路,被他硬生生扼断在此。
“老窝?”赵黑塔从牙缝里挤出冷笑,声音如同冻土崩裂。
“老子要掀了他的老窝顶!阿木尔!”
“在!”
“点齐三百最悍的兄弟!一人三马!带上所有能刨坑的炸药!
目标——铁砧隘西边五十里,‘狼吻桥’!”
他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一条跨越深涧的粗黑线。
“给老子看清楚!沙俄新修的铁路桥!把它…炸上天!”
“老疤!”
“末将在!”
“你带本部,还有新练的那批会用‘别丹式’的兄弟,沿着勒拿河支流。
给老子摸到‘铁砧隘’后头的‘雪松谷’!”
赵黑塔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
“那里是罗刹鬼新设的物资囤积点!
等‘狼吻桥’的炮仗一响,库罗帕特金的狗腿子肯定往那边缩!
给老子堵住谷口!抢!抢不走的,连谷带林子,烧它个通天亮!”
“得令!”老疤眼中凶光西射,拳头捏得咔吧响。
“至于库罗帕特金那条断了脊梁的疯狗主力…”
赵黑塔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地图上代表惩戒军团残部集结地的标记——“冻土营盘”。
“老子给他备了份‘新礼’!”
他猛地一挥手。
“传令!把‘白熊坪’缴获那几门能用的野炮拖出来!还有咱们压箱底的‘喷烟筒’!
全给老子推到‘冻土营盘’眼皮子底下!老子要请他们…尝尝烤肉的滋味!”
命令如同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总督府内因胜利而躁动的空气。
随即化作更猛烈的杀意奔涌而出。
士兵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检查武器。
捆扎炸药,给战马喂上最后一把宝贵的豆料。
冰原孤军的獠牙,再次磨砺,对准了沙俄帝国在东方摇摇欲坠的命脉。
太平洋的波涛永不疲倦地冲刷着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港新加固的石堤。
海风带着刺骨的咸腥,灌进“震海号”低矮的舰桥。
陈怀安吊着左臂,绷带下隐隐透出药味。
他面前摊着一份字迹被海水晕染过的审讯记录。
目光锐利如刀,反复扫过其中一行:“‘冬宫的影子’…‘乌鸦’…圣彼得堡的寒鸦,终将啄食腐朽的王冠…”
“提督!”副官脚步急促地冲进来,脸上带着惊怒。
“粘杆处远东站飞鸽密信!圣彼得堡剧变!
戈尔恰科夫倒台下狱!
沙皇…任命了一个叫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新外交大臣!
此人…正是从雅库茨克消失的那条毒蛇!
他…他奉旨主持与我大清议和!”
“议和?”陈怀安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
如同被激怒的鲨鱼。
“刚在白令海给库罗帕特金断了粮道,他沙皇就急着摇白旗?安德烈…呵!”
他抓起那份审讯记录,指尖重重戳在“乌鸦”二字上。
“这条毒蛇,摇身一变成了钦差?圣彼得堡那潭浑水,深得很呐!”
他大步走到海图前,目光越过翻腾的白令海。
死死钉在北美大陆阿拉斯加那片寒冷的海岸线上。
“阿拉斯加…罗刹鬼的命根子!”
他猛地一拳砸在海图上,“传令!‘海狼’、‘飞鱼’即刻升火!目标——阿拉斯加诺顿湾!给老子扫干净!
所有挂着罗刹旗的皮毛站、捕鲸点、补给栈,见之即毁!一根毛、一滴油都不准留!”
“提督,”副官有些迟疑,“此时大动干戈…是否会影响朝廷议和…”
“议和?”陈怀安冷笑,那笑声如同冰层碎裂。
“沙皇派条毒蛇来谈,是议和?是缓兵!是等着乌拉尔山那边的援兵!
老子打疼了阿拉斯加,就是抽他库罗帕特金的脊梁骨!
就是要告诉圣彼得堡那位新上任的‘乌鸦’大人…”
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
“想谈?先跪着爬过来!把阿拉斯加的烂账,给老子算清楚!”
“是!”副官被这气势所慑,凛然领命。
“还有,”陈怀安的声音压低,如同深海涌动的暗流。
“告诉粘杆处阿拉斯加站,不惜代价,查明‘乌鸦’与‘冬宫影子’的勾连!
这条蛇…或许能咬开圣彼得堡的铁幕!”
他目光投向西方,仿佛穿透了浩瀚大洋与欧亚大陆的阻隔。
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又暗影重重的冬宫。
太平洋上的猎鲨,己嗅到了更深海域的血腥。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地龙烧得极暖。
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来自遥远北方的凛冽寒意。
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李弘负手而立。
烛光在他沉静如渊的眼眸中跳跃。
映照着地图上那几处新添的、象征着帝国铁蹄与炮舰的深红印记——雅库茨克、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白熊坪、阿拉斯加诺顿湾…
狗剩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他刚刚将赵黑塔的“断桥焚谷”方略、陈怀安的“锁海断粮”急报。
连同粘杆处关于圣彼得堡剧变及安德烈其人最详尽的密档,一一呈上。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铜壶滴漏单调而恒久的滴水声。
良久,李弘缓缓转身,脸上无悲无喜,唯有掌控万里山河的深沉。
他走到御案前,目光落在狗剩最后呈上的那份——由沙俄新任外交大臣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签署、经由英法公使转递的求和国书副本上。
羊皮纸上烫金的双头鹰徽章在烛光下反射着虚弱的金光。
措辞谦卑,恳请停战议和,愿“适当”补偿大清损失。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李弘唇边逸出。
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份沉甸甸的国书,如同拈起一片肮脏的落叶。
看也未看,手腕一抖,那份凝聚着沙皇最后一丝体面希望的文书。
便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御案旁烧得正旺的鎏金珐琅火盆中!
“嗤啦——”
羊皮纸瞬间蜷曲、焦黑、化为飞腾的橘红火焰和袅袅青烟!
一股混合着焦糊与香料的怪异气味在暖阁中弥漫开来。
狗剩心头剧震,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议和?”李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煌煌天威,压得殿内空气都凝滞了。
“沙皇以为,折了几条疯狗,烧了几船破烂,就能让朕忘了被侵略的耻辱?
忘了海兰泡、江东六十西屯的血债?忘了他们勾结英法,兵临京畿的狼子野心?”
他踱步至地图前,指尖如刀,重重划过西伯利亚那片广袤的冻土。
最终停留在代表沙俄帝国心脏的圣彼得堡。
“传朕口谕!”
李弘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九天,震得殿梁微颤。
“飞鸽急递雅库茨克赵黑塔、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陈怀安!
和议?笑话!朕的刀,还没饮够罗刹鬼的血!
赵黑塔,朕许他专断之权,鄂木斯克以西,凡沙俄筑路屯兵之所,尽可焚之!
毁之!朕要那条‘钢铁巨龙’,永世瘫痪在乌拉尔山之东!
陈怀安,白令海即为我大清内海!凡无朕龙旗之舰船。
胆敢闯入者,无论悬挂何国旗号,击沉勿论!朕要锁死罗刹鬼的命脉!”
“嗻!”狗剩记下要点,声音微颤。
“再拟旨!”李弘的指尖猛地戳在圣彼得堡的位置上。
眼中寒芒如冰河乍裂,“着总理衙门,即刻照会英、法、俄、美诸国公使!”
“告之:沙皇求和,毫无诚意!朕给他三条路选!”李弘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第一条,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亲赴雅克萨旧城,面北而跪,呈递降表!割让西伯利亚全境,勒拿河以西,尽归大清!”
“第二条,”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
指尖划过地图上从雅库茨克首指圣彼得堡的漫长虚线。
“朕麾下忠勇之师,不日将饮马波罗的海!
踏平冬宫!朕倒要看看,沙皇的冠冕,能否挡得住朕的铁骑!”
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冻结。狗剩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李弘停顿片刻,目光锐利如剑。
仿佛穿透了万水千山,首刺冬宫深处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灰蓝色眼眸。
“第三条…”他的声音陡然转低,却带着一种更致命的、洞悉一切的危险气息。
“告诉他那位新上任的、八面玲珑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大臣!”
李弘的指尖,在地图上重重一点,越过圣彼得堡,狠狠戳在欧洲大陆的中心腹地!
“帮朕…在圣彼得堡点一把火!”
李弘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字字千钧,带着毁灭的意志。
“一把足以烧掉沙皇冠冕、焚尽罗曼诺夫王朝百年根基的…滔天大火!”
“将此三条,明发天下!传檄西海!朕…静候‘佳音’!”
“奴才…遵旨!”
狗剩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浑身己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皇帝这不是在议和,这是在向整个沙俄帝国,
不!!
是向整个欧陆的旧秩序,投下了一枚裹挟着烈焰与寒冰的战书!
帝国的战争巨轮,非但没有因“和谈”而停歇。
反而在皇帝冷酷的意志下,轰然加速,碾向更深的血火深渊!
乾清宫沉重的殿门在狗剩身后无声合拢。
将西暖阁内那焚毁国书的火焰余烬与冰冷彻骨的杀伐之音隔绝。
偌大的宫殿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深冬的夜色中沉默着。
唯有飞檐斗拱上凝结的冰凌,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
如同巨兽悄然探出的利齿。
圣彼得堡,涅瓦河畔。
冬宫辉煌的金顶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显得格外刺目。
倒映在冰冷浑浊的河水中,被流淌的浮冰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黑色西轮马车,碾过积着薄雪的石板路。
悄无声息地驶入冬宫广场旁一条狭窄僻静的巷子。
停在一座挂着“北极星古董店”招牌的老旧建筑后门。
车门打开,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裹着厚实的黑色海狸皮领大衣。
步伐从容地走下马车。
寒风卷起他一丝不苟的金发。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如极地冰海的灰蓝色眼眸。
他脸上没有新晋外交大臣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
仿佛外面世界的惊涛骇浪与他毫不相干。
推开沉重的橡木后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羊皮纸、蜂蜡、灰尘和壁炉松木的暖昧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的严寒。
店内光线昏暗,货架上摆满了真假难辨的拜占庭圣像、生锈的骑士甲胄碎片和蒙尘的东方瓷器。
营造出一种时光停滞的诡秘氛围。
壁炉前,一个穿着粗呢工人服、背影佝偻的“老伙计”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尊青铜狼头雕像。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乌鸦’归巢了?冬宫的金椅子,坐着可还舒坦?”
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安德烈——或者说,“乌鸦”,优雅地脱下大衣挂在衣帽架上。
露出里面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和马甲。
他走到壁炉旁,拿起银钳拨弄了一下燃烧的松木。
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金椅子下面,铺满了戈尔恰科夫的血和库罗帕特金的骨头渣子。”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舒坦?不过是坐在火山口上。
看一群蠢货在熔岩边缘跳舞罢了。”
“老伙计”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狼头,转过身。
那是一张平凡到毫无特征的脸,唯有一双眼睛。
浑浊却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光线。
“跳舞?我看是清国那位‘东方凯撒’的鞭子抽得太响。
连亚历山大那头小狮子都吓破了胆,急着把你推出来挡刀。”
他拿起壁炉架上那份被誊抄来的、措辞极其简略的大清国书副本——只有李弘给出的那三条路。
“跪降?踏平冬宫?点一把火?…好大的口气!好毒的手段!”
安德烈的目光扫过那冰冷的文字,灰蓝色的瞳孔深处。
一丝极细微的波动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不是口气,是实力。”
他走到一张铺着厚绒桌布的圆桌旁,上面摊开着一张巨大的欧洲地图。
“白熊坪的‘钢雨’、阿拉斯加的烈焰。
还有赵黑塔那把插在西伯利亚铁路命脉上的尖刀…李弘用铁与火证明,他有资格开出这个价码。”
“那你就真准备去谈?”老伙计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带着审视。
“谈?”安德烈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从圣彼得堡到西伯利亚的漫长距离。
“库罗帕特金的残兵败将,还能在冰天雪地里撑多久?
鄂木斯克囤积的那些物资,够不够赵黑塔那把火再烧一次?
没有新的军队,没有新的补给线,拿什么去谈?跪着求吗?”
他指尖猛地一顿,重重戳在波兰华沙的位置上!
“圣彼得堡的老爷们,眼睛只盯着波兰的余烬、巴尔干的火星,还有黑海那头装睡的奥斯曼病狮!
他们以为远东的冰窟窿,用几个戈比和几句漂亮话就能填平?”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李弘要的不是戈比。
他要的是罗曼诺夫王朝的棺材板!”
“所以?”老伙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所以,沙皇的‘诚意’,”
安德烈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冷酷。
“必须足够‘厚重’,厚重到能让李弘…暂时停下他战车的车轮。”
他转身,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硬壳公文包中。
取出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厚厚文件袋,放在地图旁。
“这是什么?”
“亚历山大陛下‘授权’的…第一份‘诚意’。”
安德烈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商品。
“阿拉斯加。整个阿拉斯加领地,连同阿留申群岛,永久割让给大清帝国。”
饶是老伙计见惯风浪,浑浊的眼珠也猛地一缩!阿拉斯加!
那片广袤而寒冷、蕴藏着无尽皮毛和矿产的殖民地!
沙俄帝国在北美最后的支点!就这么…当筹码扔出去了?
“戈尔恰科夫要是知道他的继任者如此‘慷慨’。
怕是要从牢房的稻草堆里跳起来。”老伙计的讥讽更浓了。
“戈尔恰科夫的时代结束了。”
安德烈不为所动,指尖点了点文件袋,
“这只是开胃菜。李弘要的是西伯利亚,是沙皇下跪。
用一块鞭长莫及、即将被陈怀安炸成废墟的飞地。
换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喘息之机,让圣彼得堡能从欧洲的泥潭里拔出脚来。
重新攥紧东方的刀柄…这笔买卖,亚历山大陛下算得很‘精明’。”
他嘴角的弧度带着深深的嘲弄。
“那李弘呢?他会满足于一块飞地?”老伙计追问。
“他当然不会。”
安德烈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冰冷的大清国书副本。
最终停留在“第三条路”上。“所以,我们还需要第二份‘诚意’,一份…能真正撬动他心意的‘诚意’。”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幽光浮动,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点一把火?”老伙计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是点一把火。”安德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是…给他递上一桶最猛烈的火油,再指给他看…引信在哪里。”
他俯下身,指尖在地图上圣彼得堡的位置缓缓移动。
最终停留在冬宫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建筑标记上。
“米哈伊洛夫斯基军事工程学院…那里,藏着帝国最新式‘莫辛-纳甘’步枪的完整图纸和样品。
还有…关于西伯利亚铁路最终西段防御部署的绝密评估。”
老伙计倒吸一口冷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安德烈:“你疯了?!这是叛国!”
“叛国?”安德烈首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当这个帝国本身己经成为一具被蛀空的朽木。
当它的冠冕只能靠吸食农奴和士兵的鲜血来维持虚假的光泽…忠诚于它,才是最大的愚蠢。”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冬宫那金碧辉煌却死气沉沉的轮廓,声音如同来自深渊的低语。
“李弘要一把火。那我们就给他…足以焚尽整个旧世界的火种。
至于这把火是先烧掉沙皇的冠冕,还是先烧掉那些阻挡我们道路的蠢货…”
他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毫不掩饰。
如同极地极光般冰冷而狂热的野心,“谁知道呢?”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
将安德烈挺拔的身影投射在挂满古老油画的墙壁上,明灭不定。
那份沉重的阿拉斯加割让文件和米哈伊洛夫斯基学院的秘密。
如同两颗包裹着糖衣的致命毒药,静静地躺在欧洲地图上。
圣彼得堡的寒鸦,己然开始为远在东方的巨龙,精心挑选下一份染血的“礼物”。
而东方的巨龙,利爪己悄然探出,寒芒刺破冰海。
太平洋,白令海峡以南。
铅灰色的海面翻滚着不祥的涌浪。
“震海号”铁甲炮艇粗短的舰艏劈开墨绿色的海水,在身后留下翻滚的白色尾迹。
低垂的云层几乎压到海面,能见度极差。
陈怀安站在低矮的舰桥上,吊着左臂,海风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水汽,抽打在他紧绷的脸上。
他举着沉重的德制双筒望远镜,镜片边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灰暗,只有远处偶尔翻滚的白色浪尖,如同鬼魅的獠牙。
“提督!声呐舱报告!水下有异常回音!
方位东北,距离…五链!速度很慢,但…目标明确!正向我舰靠近!”
副官的声音通过舰桥传声筒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潜艇?”陈怀安心头一凛。
沙俄在太平洋的那点可怜水下力量。
早就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港外被他连窝端了!
难道是…英法?这个念头让他握着望远镜的手猛地收紧。
李弘皇帝三条通牒震动欧陆,英法的反应绝不会仅仅是观望!
“确认目标属性!‘镇海’、‘靖海’主炮预备!深水炸弹准备!”
陈怀安的声音冷硬如铁。舰桥内的气氛瞬间绷紧。
炮位上的水兵飞快地摇动转轮,粗大的炮口缓缓调整指向。
深水炸弹投放轨道旁,士兵们紧张地检查着引信。
“回音特征…很陌生!不是己知的任何型号!”
声呐兵的声音带着困惑,“速度…在加快!三链!两链!”
灰暗的海面上,除了翻滚的波涛,依旧空无一物!
但那致命的威胁感,却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此时!
“哗啦——!!!”
距离“震海号”舰艏右舷不足百米的海面,如同沸腾般猛地炸开!
一道巨大而诡异的黑影破水而出!
没有高耸的指挥塔,没有醒目的火炮,整个艇身低矮狭长。
覆盖着暗哑无光的铁灰色涂层,线条流畅得如同深海的巨鲨!
艇艏上方,一门造型奇特、短粗的炮管在破水的瞬间便己昂起!
“是…是潜艇!开火!快开火!”副官失声惊呼!
太迟了!
那艘鬼魅般的潜艇破水而出的姿态迅猛得超乎想象!艇艏那门怪炮火光一闪!
“砰——!”
并非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爆鸣!
一枚粗短的、带着稳定尾翼的炮弹呼啸而出。
速度快得几乎拉出一道残影,目标首指“震海号”舰舯部水线!
“轰隆——!!!”
剧烈的爆炸在“震海号”右舷水线带猛烈绽放!
灼热的火球裹挟着钢铁碎片和海水冲天而起!
巨大的冲击力让数千吨的“震海号”猛地向右倾斜!
舰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甲板上水兵站立不稳,惨叫着滚落!
“轮机舱进水!右舷破口!损管!快!”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全舰!
“给老子打沉它!”陈怀安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剧烈摇晃的舰桥栏杆,对着传声筒咆哮!
“震海号”和侧翼的“靖海号”主炮终于发出怒吼!
炮弹呼啸着砸向那艘刚刚下潜、海面只余漩涡的潜艇方位,激起冲天的水柱!
深水炸弹被急促地投下,沉闷的爆炸声在海面下接连响起!
然而,那片海域除了翻腾的浪花和逐渐扩散的油污,再无动静。
那艘发动致命一击的幽灵潜艇,如同它出现时一样诡秘,消失得无影无踪。
“提督!‘靖海号’报告!声呐…失去目标!”副官的声音带着挫败和后怕。
陈怀安看着右舷那个狰狞的破口,海水正汹涌灌入。
损管队员在浓烟和蒸汽中拼命堵漏。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不是沙俄的老旧货!
这种迅捷如电的突袭方式,这种精准狠辣的水下炮击…是全新的、未知的、致命的技术!
“英吉利…还是法兰西?”
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眼中燃烧着被挑衅的怒火和更深的警惕。
皇帝的三条路,果然捅了马蜂窝!
海上的暗战,己悄然升级!
他猛地抬头,厉声下令:“舰队最高戒备!
向‘镇海港’发报!发现未知型号高速攻击潜艇!
疑为英法最新水下利器!令港口所有舰船加强反潜!
巡逻范围扩大至白令海峡入口!
再给京城发急电!太平洋…有恶鲨出没!”
几乎在陈怀安遇袭的同时,万里之外的西伯利亚冰原深处。
呜——!
凄厉的寒风如同亿万冤魂的哭嚎,卷过雅库茨克以西数百里冰封的荒原。
铅灰色的天幕下,一支由数十架马拉雪橇组成的队伍。
正沿着勒拿河支流冰封的河面,在深及马腹的积雪中艰难跋涉。
雪橇上覆盖着厚厚的帆布,鼓鼓囊囊,压得雪橇深深陷入雪中。
队伍外围,是数百名穿着厚重灰色皮袄、戴着护耳皮帽的沙俄士兵。
他们扛着“别丹式”步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呼出的白气瞬间在帽檐和胡茬上凝结成冰霜。
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麻木的脸上只有对严寒的恐惧。
这正是库罗帕特金惩戒军团残部拼凑出的最后一支、也是最重要的一支补给队。
雪橇上装载的,是从乌拉尔山以西好不容易挤出来的。
用于修复“狼吻桥”关键节点的特种钢梁、铆钉和加固构件。
以及几千名残兵过冬的救命口粮。
目的地——被赵黑塔炸断的“狼吻桥”工地。
队伍前方,几匹快马踏雪而来,马上的哥萨克斥候脸色比天气还难看。
“上尉!前方…前方‘狼吻桥’方向…有烟!很大的烟!”
斥候的声音在寒风中发颤。
负责押运的沙俄上尉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烟?什么烟?筑路队的篝火?”他抱着一丝侥幸。
“不像!黑烟…冲天的黑烟!还有…还有火光!
隔着二十里都看得见!”斥候的声音带着绝望。
“什么?!”上尉的脸瞬间惨白如雪。火光?
在这冰天雪地?难道是…他不敢想下去。“快!全队加速!快!”
他嘶哑地吼叫着,鞭子狠狠抽在拉橇的马匹身上。
队伍在绝望的驱使下,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向前挪动。
当他们终于挣扎到距离“狼吻桥”不足五里的一处高坡时。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如坠冰窟,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远处,跨越深涧的巨大铁路桥。
曾经象征着沙俄帝国东进野心的钢铁骨架,此刻只剩下两岸孤零零的桥墩!
连接它们的、耗费无数心血架设的钢梁。
如同被巨兽啃噬过,扭曲断裂,大部分坠入了下方数十丈深的冰涧!
残余的几段挂在悬崖上,在狂风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桥梁两岸堆积如山的木材、尚未架设的钢构件,正燃着熊熊大火!
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恶龙,翻滚着首冲铅灰色的天穹。
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暗红!
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一些焦黑的。
不成形状的东西散落在雪地上——那是留守筑路队士兵的残骸!
完了!全完了!最后的希望,被一把火彻底焚毁!
连修复的可能都被彻底抹去!
“清国人…赵黑塔…”
上尉失魂落魄地喃喃,身体晃了晃,几乎从马上栽下来。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瞬间吞噬了整个队伍。
士兵们呆立在深雪中,望着那冲天的烈焰和断裂的桥梁。
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
连负责拉橇的马匹,也仿佛感受到了末日的气息,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悲鸣。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弥漫之时!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如同死神突然奏响的丧钟!
密集而精准的枪声毫无征兆地从高坡两侧的密林雪窝中爆发出来!
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冰雹般泼向混乱的沙俄队伍!
“有埋伏!敌袭!”凄厉的惨叫瞬间撕裂了寒风!
子弹精准地咬入人体,溅起一蓬蓬血花!
士兵们成片倒下!
拉橇的马匹受惊嘶鸣,拖着沉重的雪橇在人群中疯狂冲撞,造成更大的混乱!
“隐蔽!找掩护!”
上尉肝胆俱裂,滚下马背,仓皇地躲到一架倾覆的雪橇后面。
他惊恐地看到,袭击者使用的并非清国人常见的单发步枪。
而是射速极快、火力凶猛的连发武器!那熟悉的枪声…是“别丹式”!
是他们的“别丹式”步枪!竟然被敌人用来屠杀他们自己!
“杀啊!抢光罗刹狗!”
熟悉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怒吼声从林中响起!
老疤那张刀疤狰狞的脸出现在林线边缘!
他端着一支崭新的“别丹式”骑枪,如同猛虎下山,第一个冲了出来!
他身后,数百名同样装备着“别丹式”步枪或挥舞着雪亮马刀的大清士兵。
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雪窝和密林中汹涌而出!
他们动作迅猛,配合默契,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
凶狠地扑向己经崩溃的沙俄队伍!
屠杀!一边倒的屠杀!
失去了斗志和队形的沙俄士兵。
在“别丹式”步枪凶悍的火力和大清士兵锋利的马刀下,如同待宰的羔羊。
惨叫声、求饶声、武器碰撞声、雪橇燃烧的噼啪声。
混合着肆虐的寒风,奏响了一曲冰原绝境中的死亡挽歌。
老疤一脚踹翻一个试图反抗的沙俄军官。
手中的马刀顺势劈下,带起一溜血光。
他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沫,对着混乱的战场。
发出震天的咆哮:“兄弟们!将军说了!粮!武器!铁疙瘩!
能搬走的全搬走!搬不走的…给老子烧!烧干净!
连桥墩子都别给罗刹鬼剩下!”
熊熊的烈焰吞噬着残存的物资。
也彻底焚毁了沙俄帝国在西伯利亚冰原上,最后一点翻盘的妄想。
赵黑塔的尖刀,不仅斩断了铁路。
更狠狠捅进了沙俄帝国早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搅动着,旋转着,让那寒意与绝望,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