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木斯克总督府的穹顶在铅灰色天幕下泛着冷硬的光。
府内,昔日沙俄总督奢华的议事厅己面目全非。
巨大的西伯利亚地图钉满了墙壁,取代了那些矫饰的油画。
地图上,一道用粗犷炭笔狠狠划出的弧线,从鄂木斯克向西延伸。
首抵乌拉尔山脉那道蜿蜒的蓝色屏障——喀山。
弧线旁,潦草地批着几个杀气腾腾的字:“喀山!咽喉!”
赵黑塔仅存的右臂撑在巨大的橡木桌案边缘,身体前倾。
独眼鹰隼般扫视着桌边围坐的几张面孔:
刀疤狰狞的老疤,眼神如冰的阿木尔,还有两个面色紧绷、穿着洗得发白的沙俄旧军官制服的人——伊万诺夫少校和彼得罗夫上尉。
这两人是攻城战中率先倒戈、又在后续弹压中证明了自己“价值”的降将。
桌上摊着几份染着污渍的报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未散尽的硝烟味。
“乌拉尔山那边,普鲁士的‘观礼团’,”
老疤粗着嗓子,手指戳向地图上靠近喀山的一个标记。
“探马回报,人数翻了一倍!还他娘带了野战炮!
说是‘保护侨民’,保护个鸟!分明是等着捡咱们和罗刹鬼拼剩下的骨头渣子!”
伊万诺夫少校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谨慎开口:“将军阁下,喀山总督…是尼古拉大公,沙皇的堂兄。
他…他绝不会投降。城内还有两个哥萨克骑兵团,
一个边防步兵团…城防坚固,粮食充足…强攻,代价太大。”
“代价?”赵黑塔独眼一翻,露出森白的牙齿,冷笑一声。
“老子打下鄂木斯克,靠的是库罗帕特金仓库里的粮食和他兵工厂里没焐热的‘别丹式’!
尼古拉大公?他仓库里的东西,老子也要定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报告纸哗啦作响,“强攻?老子没那闲工夫跟他耗!”
他独眼转向阿木尔:“索伦的兄弟,雪地里藏不住狐狸。
尼古拉派去联络西边那些‘观礼团’的探子,摸到尾巴没?”
阿木尔眼中精光一闪,无声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极其简陋的符号和路线。
“三个。两个哥萨克,一个穿便衣的,像是城里商人。路线都摸清了。
他们在城西七十里的‘老熊坳’有个秘密接头的雪窝子。给普鲁士人送信,也收信。”
“好!”赵黑塔独眼中爆出骇人的精光,一把抓过纸条。“老疤!”
“末将在!”
“你带一队精兵,换上咱们缴获的哥萨克皮袄!
给老子去‘老熊坳’!把尼古拉的信使…变成咱们的信使!
信,照收!回信…老子教你写!”他嘴角咧开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
“告诉尼古拉大公,就说普鲁士的‘观礼团’团长…对他忠心耿耿的伊万诺夫少校和彼得罗夫上尉…很感兴趣!
想‘当面请教’鄂木斯克城防的…‘漏洞’!”
伊万诺夫和彼得罗夫脸色瞬间煞白!
“将军!我们…”彼得罗夫急得站了起来。
“慌什么?”赵黑塔独眼冷冷扫过他们。
“演戏!懂不懂?你们俩,就是老子钓尼古拉那条老泥鳅的香饵!
老疤会‘护送’你们去喀山城下,大摇大摆地让城头的罗刹鬼看清楚!
然后…‘不幸’被普鲁士的‘友军’热情‘邀请’走了!明白?”
两人对视一眼,冷汗涔涔而下,最终还是咬着牙重重点头。
这是投名状,更是催命符,但他们己无退路。
“阿木尔!”赵黑塔的声音转向索伦头领。
“你的人,分两路。一路,给老子盯死喀山城里出来接应的任何耗子!另一路…”
他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喀山城北面那条在冬季近乎干涸的河道——“伏尔加故道”!
冬天冻得梆硬,冰层下是烂泥滩!尼古拉那条老狗,肯定以为老子会从南面强攻!老子偏要给他来个…‘冰下掏心’!
你的人,带上所有能刨冰的炸药!
给老子在故道冰面上…开几条‘欢迎’大公卫队的‘捷径’!要能吞下马和雪橇那种!”
“喳!”阿木尔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索伦猎手特有的、对死亡陷阱的兴奋。
命令如同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了议事厅内凝重的空气,随即化作更猛烈的杀意奔涌而出。
鄂木斯克的冰原孤狼,獠牙对准了喀山这头盘踞在乌拉尔山口的困兽。
更将贪婪的普鲁士秃鹫,纳入了致命的棋局。
太平洋,赤道无风带。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墨蓝色的海面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
“震海号”庞大的铁甲舰体如同漂浮的孤岛,在几乎凝滞的海水中微微起伏。
甲板被晒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咸腥和钢铁被炙烤的焦糊味。
舰桥内,气氛却如同冰窖。
陈怀安吊着左臂,汗水浸透了军服后背,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面前巨大的海图桌上,铺着一张极其详尽的塔希提环礁及周边海图。
海图中心,帕皮提港被红笔重重圈起,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推测数据。
海图一角,静静躺着那块从英制幽灵潜艇残骸中获得的、蚀刻着神秘构造的黑色石板。
林海站在海图桌旁,眼窝深陷,脸上带着长途潜航后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指尖在海图上帕皮提港西南方向一片星罗棋布的小珊瑚礁群间缓缓移动。
“提督,就是这里,‘鲨齿礁群’。”
林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我们不敢靠太近,怕惊动水面的巡逻炮艇。
但被动声呐听得清清楚楚!礁盘下面…有东西!很大的东西!
不是一条船,是…一片!引擎的低频噪音,还有金属摩擦、水泵抽水的声音…像…像是一个藏在珊瑚肚子里的巨大蜂巢!”
“蜂巢?”陈怀安眉头紧锁,独眼死死盯着那片不起眼的珊瑚礁,“‘利维坦’的巢?”
“绝对是!”林海用力点头,“而且,就在我们监听的那两天,有东西从‘蜂巢’里出来了!
不是水面舰艇!是水下!速度极快!声纹特征…和袭击‘靖海号’的那条恶狗很像!
但它…它没走远!就在礁群外围兜圈子,像是在…巡逻!”
陈怀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块冰冷的黑色石板。
石板上的构造图线条流畅精妙,指向一种狂暴的能量核心。
藏在珊瑚礁下的蜂巢…巡逻的水下恶犬…这“利维坦”,果然是个孕育怪物的母胎!
“礁群水面防御?”陈怀安声音低沉。
“明面上的巡逻炮艇只有西艘,老旧的法国殖民地炮艇,火力一般。”
林海快速回答,“但礁群入口水道狭窄曲折,暗礁密布,水面舰艇强攻就是活靶子!更麻烦的是…”
他指向海图礁群外围几个不起眼的标记。
“这些位置,声呐探测到有固定的、类似水雷锚链拖拽的噪音!
我怀疑…是某种新式的触发或感应水雷!专门对付吃水深的大舰!”
“水雷…炮艇…还有水下的恶狗巡逻…”陈怀安眼中寒光闪烁。
“法国佬这是给老巢套了个铁王八壳子!”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林海。
“‘蛟龙壹号’!能不能钻进去?给老子看看这‘蜂巢’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
林海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
“能!但风险极大!礁群水道狭窄,声呐干扰严重,全靠目视和手感!
一旦被巡逻的恶狗发现,或者触碰到那些鬼知道藏在哪里的水雷…”
“钻!”陈怀安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老子给你压阵!‘震海’、‘靖海’就在礁群外海游弋!
吸引炮艇和水面巡逻的注意!‘飞鱼’号带着深水炸弹,在外围待命,随时准备接应!
你给老子摸进去!看清楚!最好…能在这‘利维坦’的心窝子上…挠一把!”
他抓起炭笔,在海图“鲨齿礁群”的核心位置,狠狠画了一个叉!
“老子倒要看看,是法国佬的龟壳硬…还是老子的‘蛟龙’牙尖!”
圣彼得堡,冬宫废墟以西,斯莫尔尼宫。
这座原本属于贵族女子修道院的巴洛克式建筑。
如今成了混乱漩涡中暂时的权力避风港。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窗外冬日的惨淡天光。
也隔绝了城市里依旧隐约可闻的枪声和骚乱。
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优雅的身影投在挂满宗教壁画的墙壁上,明暗不定。
他身上不再是考究的外交官礼服,而是一套剪裁合体的深黑色常服。
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眸,依旧深不可测。
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近卫军上校制服、却满脸风霜与疲惫的中年军官——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苏霍姆利诺夫。
此人并非安德烈嫡系,而是在冬宫爆炸后的混乱中。
因家族背景和残存部队的支持,被各方势力暂时推出来维持局面的“过渡人物”。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大臣,”苏霍姆利诺夫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喀山…尼古拉大公急电!清国人…赵黑塔!
他…他竟然把伊万诺夫和彼得罗夫送到了普鲁士人手里!
还伪造信件,挑拨大公和普鲁士‘观礼团’的关系!
现在喀山城外剑拔弩张!大公请求…不,是要求!
要求圣彼得堡立刻给予支援!无论是军队还是…您的外交斡旋!”
安德烈端起面前镶金边的骨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红茶,动作从容不迫。
仿佛对方说的是某个遥远省份的琐事。
“支援?”他放下茶杯,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苏霍姆利诺夫上校。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们拿什么支援喀山?
近卫军残部需要拱卫圣彼得堡,防备城里的暴民和那些蠢蠢欲动的波兰独立分子。
乌拉尔集团军?他们的主力还在波兰边境和奥斯曼人对峙。至于外交斡旋…”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普鲁士人不是傻子。俾斯麦那只老狐狸,派个‘观礼团’过去,就是想看清国人和尼古拉大公谁的血流得更快。
好决定是分一杯羹,还是…趁火打劫。我们此刻任何‘斡旋’。
在他们眼里,都是虚弱的信号,只会让他们更贪婪。”
苏霍姆利诺夫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那喀山怎么办?尼古拉大公是皇室近支!如果他…”
“如果他守不住喀山,那是他的无能,不是圣彼得堡的过失。”
安德烈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帝国现在需要的是稳定!
是集中每一分力量,扑灭圣彼得堡的火星,重建秩序!
而不是为一个刚愎自用、看不清形势的亲王,去激怒普鲁士,或者…把赵黑塔那头冰原恶狼彻底引到乌拉尔山以西!”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圣彼得堡及周边地图前。
指尖缓缓划过城内几个被红笔重点圈出的区域——工人聚居区、被煽动的军校、还有几处囤积着武器弹药的秘密仓库。
“这些地方,才是帝国真正的心腹之患。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手里的兵,应该用在刀刃上。”
他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冰锥,刺向苏霍姆利诺夫,“至于尼古拉大公…”
安德烈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平静:“告诉他,帝国理解他的困境。
但援军…暂时无法抵达。请他务必…为了罗曼诺夫家族的荣誉,坚守喀山!
拖住赵黑塔!为圣彼得堡赢得时间!同时…”
他眼中幽光一闪,“不妨…将普鲁士人‘觊觎’喀山、甚至与清国人‘暗通款曲’的消息。
‘适当’地透露给城内的…某些‘爱国’人士。
有时候,民众的怒火和猜疑…比哥萨克骑兵的马刀,更能守住一座城。”
苏霍姆利诺夫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安德烈。
这是要借清国人和普鲁士的势,逼尼古拉大公在喀山流尽最后一滴血!
更要煽动民粹,把喀山变成一座自我消耗的熔炉!
“这…这是…”他声音干涩。
“这是拯救帝国唯一的办法,上校。”安德烈的声音如同来自深渊的低语。
“非常时期,需要非常的决心和…手腕。去做吧。
为了沙皇…为了俄罗斯。”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苏霍姆利诺夫的心上。
看着上校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安德烈缓缓走到窗边。
掀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
窗外,圣彼得堡铅灰色的天空下,冬宫废墟依旧冒着缕缕青烟,如同巨大的伤疤。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丝掌控棋局的冰冷幽光,比壁炉的火焰更加炽烈。
喀山的血,圣彼得堡的乱,都是他涤荡旧世界、迎接“寒鸦”时代的…必要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