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别这样。”男子低声哀求道。
林峰站在车门前。
身上那套租来的黑色西装,肩线有些塌,袖口也长了半寸,箍得他手腕发紧。为了显得精神些,头发被发胶勉强固定住,但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还是被汗水濡湿,黏在额角。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新郎身份的笑容,可嘴角僵硬得像两块锈住的铁皮。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一半是对未来的模糊期待,另一半,则是掏空家底后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债务阴影。
“瑶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尽量放得轻柔。
车窗纹丝不动。
唢呐声嘶力竭地吹打着喜庆的调子,在林家小院上空盘旋,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沉甸甸的、混杂着泥土和廉价鞭炮硝烟味的压抑。
院门口,那辆贴着褪色大红囍字、车头绑着塑料假花的破旧婚车,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旁边凑过来看热闹的几个苏家亲戚,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和看戏的神情。一个烫着卷发、涂着鲜红指甲油的中年妇女(苏瑶的姨妈)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啧,这都请几回了?乡下人就是不懂规矩,连请新娘子下车的耐心都没有?”
旁边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胖男人(苏瑶的表叔)嘿嘿一笑,接口道:“可不是嘛,大姐,我看是兜里没货,心虚呗!咱们瑶瑶可是金枝玉叶,下嫁到这儿,他们林家祖上积了八辈子德了!多等等咋了?”
“就是,”另一个年轻点的妇女(苏瑶的远房表姐)撇撇嘴,眼神挑剔地扫过林家略显破旧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瞧瞧这地方,连个像样的酒店都请不起,还得在自己院里摆席?瑶瑶真是委屈了…要我说,二十万都算便宜他们了!”
这些冷言冷语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林峰和他身后林家父母的心上。林父佝偻着背,蹲在屋檐下吧嗒着早己熄灭的旱烟,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
林母紧紧攥着衣角,眼眶泛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妹妹林晓气得小脸煞白,瞪着那些说风凉话的人,却被母亲死死拉住。
林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强忍着屈辱,再次敲了敲车窗,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恳求:“瑶瑶?吉时快到了,下车吧?”
车窗终于缓缓降下一条缝。新娘苏瑶没有看他,兀自对着手里的小化妆镜,慢条斯理地用指尖蘸了点口红,仔细地描摹着唇线。她跷着二郎腿,崭新的红色高跟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急什么?”苏瑶的声音透过车窗缝隙飘出来,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凉意,像初秋清晨的霜。
她终于从镜子上挪开视线,眼尾斜睨了林峰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挑剔而冷漠。
林峰心口猛地一缩,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林峰,”苏瑶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像淬了毒的冰针,“再拿二十万现金来,不然这车,我不下。”
轰!
林峰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前瞬间发黑,耳边喜庆的唢呐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亲戚们骤然放大的窃窃私语。二十万?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了这场婚礼,父母把田卖了,把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都掏了出来,连家里那头刚下崽的老黄牛都牵去卖了。
他自己呢?省吃俭用,工地搬砖、送外卖、熬夜接私活,几年下来攒的十几万血汗钱,连同父母的积蓄,全都变成了苏瑶身上沉甸甸的金饰品、身上那件据说进口蕾丝的婚纱、还有眼前这场几乎掏空了林家三代人骨血的婚礼排场。
哪里还有二十万?把他骨头砸碎了榨油,也榨不出二十万!
“瑶瑶…你…你说什么?”林峰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彩礼十八万八,三金,酒席…都按你家的要求办齐了…家里…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他几乎是在哀求,巨大的屈辱感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不得不站在这里,承受着西面八方投来的、越来越密集的目光。
“说好?”车窗猛地完全降下,苏瑶还没说话,一颗烫着大波浪卷、戴着夸张耳环的脑袋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过来,是她的闺蜜王莉莉。
王莉莉脸上画着浓妆,一双吊梢眼写满了刻薄,她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锥子,狠狠扎向林峰,也扎向所有竖起耳朵的围观者。
“林峰!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地道了!什么叫说好了?瑶瑶这么漂亮,城里姑娘,下嫁到你们这山沟沟里,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知道不?二十万都拿不出?打发叫花子呢?”
她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峰鼻尖上:“你看看你们这破院子,看看这破车!我们瑶瑶跟了你,那是委屈大发了!不加这二十万,就说明你们家根本就没把瑶瑶当回事!不识好歹的东西!农村人就是没见过世面!”
“莉莉说得对!”苏瑶抱着胳膊,下巴微抬,眼神里是全然的理所当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这点诚意都没有,我凭什么下车?”
王莉莉立刻凑到苏瑶耳边,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车外的林峰和近处的人听清,充满了煽风点火的意味:“瑶瑶,听我的!这钱今天必须拿到手!现在连二十万都不肯给,以后你嫁进来,指不定怎么抠抠搜搜亏待你呢!这家人就是看你好说话!这婚要是这么结了,以后可有你苦头吃!千万别下车!就得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苏瑶闻言,眼神更加坚决,甚至带上了一丝威胁:“林峰,我可告诉你,今天这钱拿不出来,这婚,咱就不结了!”
“不结就不结!”王莉莉立刻帮腔,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恶意的,“二十万都不给,这么小气,结了婚也是受罪!瑶瑶,咱有这条件,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千万别委屈自己!”
周围的议论声“嗡”地一下彻底炸开了锅。苏家亲戚脸上更是写满了“果然如此”的鄙夷和幸灾乐祸。林父佝偻着背,手里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佝偻着想去捡,身体却晃了晃。
林母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身体摇摇欲坠,被旁边同样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林晓死死扶住。
林峰站在车门前,像一尊瞬间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塑木偶。阳光不知何时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吞没,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
冰冷的空气钻进他单薄的西装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看着车里苏瑶那张妆容完美却写满冷漠和贪婪的脸,看着王莉莉那张唾沫横飞、极力怂恿的刻薄嘴脸,听着周围苏家亲戚的嘲讽和自家父母绝望的悲泣…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声音,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空荡荡的裤兜里,那个同样空瘪的旧钱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尊严?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光,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任由眼前这两个女人和这群冷漠的看客肆意践踏。
就在这时——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林峰的额头上,顺着他的眉骨滑下,带着咸涩的味道,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强忍的泪。
紧接着,啪嗒,啪嗒…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越来越密,越来越急,顷刻间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僵硬的身体,浇透了他租来的廉价西装,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被雨水冲散,狼狈地贴在额头和脸颊,雨水混着发胶流进眼睛,带来一片刺痛和模糊。
唢呐声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彻底哑了火,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冰冷地敲打着车顶、地面,也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
雨水顺着林峰的脸颊肆意流淌,他挺首的脊背在冰冷的雨幕中微微颤抖,却倔强地不肯弯下。那身湿透的西装,勾勒出他单薄而紧绷的身形,在灰暗的天色和喜庆的婚车映衬下,显得无比悲凉和讽刺。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车里苏瑶那张写满不耐烦和王莉莉那副看好戏的嘴脸。世界一片冰冷的喧嚣,而他站在风暴中心,只有无边的屈辱和绝望如这滂沱大雨般将他彻底淹没。
“二十万,现金。”苏瑶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一丝被雨水打搅的不悦,却依旧冰冷强硬,“少一分,就等着看更大的笑话吧!” 王莉莉在一旁用力点头,眼神里满是挑衅和得意。
就在林峰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冰冷和羞辱压垮,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甚至能清晰看到苏瑶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听到王莉莉那刺耳的讥笑时——
一阵低沉、浑厚、充满力量感的引擎轰鸣声,霸道地撕裂了哗啦啦的雨声和凝固的绝望,由远及近。
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苏瑶和王莉莉都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声音来源。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流畅优雅到近乎完美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劈开雨幕的黑色利刃,悄无声息地滑行到破旧婚车旁边,稳稳停下。
巨大的体型和无声的压迫感,让旁边贴着褪色喜字的婚车瞬间显得如同孩童的玩具般可笑。雨水冲刷在它光洁如镜的车身上,汇聚成流,更显尊贵不凡。
车门打开。
一把纯黑色的、印着低调双R标志的伞率先撑开,稳稳地挡住了倾泻而下的雨水。紧接着,一双踩着精致裸色尖头高跟鞋的纤足优雅落地,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却丝毫不显狼狈。
伞沿微微抬起。
一张足以令周围灰暗世界瞬间失色的容颜显露出来。乌发如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光洁的额头。
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帝精心雕琢的杰作,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生的疏离与贵气。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套装,在瓢泼大雨中纤尘不染,仿佛自带无形的屏障。
正是沈氏集团千金,沈清婉。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先是在狼狈不堪、如同落汤鸡般站在雨中的林峰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读懂了他眼底深处那被雨水冲刷也无法洗去的巨大痛苦和绝望。
然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婚车里因这突兀的豪车和来人的气场所慑、此刻正惊愕张着嘴、妆容在湿气中略显狼狈的苏瑶和王莉莉,最后,落回林峰那双被雨水冲刷得通红、布满血丝、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上。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轻易穿透皮囊,首视灵魂深处的屈辱与不甘。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冷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蒙尘明珠终于迎来转机般的深邃光芒。
沈清婉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起一个近乎于无的弧度,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开口了。
声音清泠悦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穿透了苏家亲戚的窃窃私语、穿透了王莉莉尚未消散的刻薄余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玉石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回响:
“这婚,别结了。”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浑身湿透、如同在绝望泥沼中挣扎却依旧挺首着最后一丝脊梁的林峰,下一句话,石破天惊,震得所有人灵魂都在发颤,彻底颠覆了这场闹剧的剧本:
“我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