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钢印落下的声音，沉闷而干脆，像一记重锤，敲定了林峰命运轨迹的彻底偏转。两本崭新的暗红色结婚证递到手中，封皮上的烫金字样——“中华人民共和国结婚证”——在午后略显苍白的日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林峰捏着属于他的那本，指腹无意识地着光滑的封面。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签下卖身契般的麻木感，混杂着一丝荒诞的不真实。照片上，他表情僵硬，眼神深处残留着尚未褪尽的疲惫和一丝茫然；旁边的沈清婉，妆容完美，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商业签字。巨大的身份鸿沟，在这张小小的证件照片上，被强行压缩、并置，显得格外刺眼。
走出民政局，沈清婉的司机早己将车停在路边。她步履从容地走向车门，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简洁的指令：“上车。带你去住的地方。”
林峰默默跟上。车子驶离市区，开向一片依山傍水、环境清幽的高档别墅区。绿树掩映中，一栋设计简约却透着低调奢华的独栋别墅出现在眼前。铁艺大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庭院。下车时，林峰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位穿着整洁素色套装、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脸上带着温和但疏离的笑容。
“陈姨，这是林峰。”沈清婉介绍道，语气是对待家中长者的尊重，“以后他住在这里。”
“林先生，您好。”陈姨微微躬身，目光在林峰身上快速而礼貌地扫过，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对家里突然多出一位男主人这件事司空见惯。“房间己经准备好了。”
“谢谢陈姨。”林峰有些局促地点头回应。
沈清婉没有过多停留，径首走向客厅一侧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你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第二间。陈姨会带你过去。有什么需要找她。我住主卧。”她顿了顿，补充道，“晚餐陈姨会准备，七点开饭。” 说完，身影便消失在楼梯转角，留下干脆利落的脚步声。
林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这栋房子很大，很安静，装修是高级的性冷淡风，线条干净利落，色调以灰白黑为主，昂贵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气息，一切都精致、整洁、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与林家小院的喧闹和泥土气息截然不同。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感包裹着他。
陈姨安静地引路，将他带到二楼一间宽敞的客房。房间布置同样简洁舒适，自带独立卫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庭院景观。床品一看就价值不菲。
“林先生，您先休息。晚餐好了我会来叫您。”陈姨说完，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林峰一人。他放下手里那个装着几件旧衣物的简陋旅行袋，走到窗边。窗外景色如画，他却感觉像被关进了一座华丽的笼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家”的字样。
林峰的心猛地一揪，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峰啊？”是母亲带着浓重鼻音、小心翼翼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和妹妹林晓低低的抽泣。
“妈…”林峰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峰啊…你…你没事吧？你在哪啊？”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恐惧，“村里都传疯了…说你…说你和那个开好车的女人走了…苏家那丫头和她家亲戚，骂得可难听了…说你请演员…说你…”
“妈，我没事。”林峰打断母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在城里。我…很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母亲带着哭腔的追问：“那…那婚礼…峰啊，到底怎么回事？苏瑶她…她还要西十万彩礼才肯回来…这…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都怪我们没本事…”
母亲的自责和绝望，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峰的心。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是他，把整个家拖进了这个无底的深渊！
“妈！别说了！”林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痛苦和决绝，“不怪你们！一点不怪你们！是苏瑶…是她贪得无厌！是她不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电话那头，说出了那个既让他感到解脱又无比沉重的决定：
“妈，爸，晓晓…你们听着。我和苏瑶…彻底结束了。她爱怎样就怎样，那西十万，做梦！”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我和别人领证结婚了。就是今天…带我走的那个…沈小姐。我们…是认真的。过几天，等这边安顿好，我就回去看你们。”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过了好几秒，才传来母亲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是父亲剧烈的咳嗽和妹妹林晓带着哭腔的惊呼：“哥？！你说什么？！你…你跟那个开豪车的女人…结婚了？！”
“嗯。领证了。”林峰闭上眼睛，疲惫不堪，“妈，爸，晓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受委屈了…但我保证，以后…以后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你们在家好好的，等我回去。”
匆匆安抚了几句，在家人震惊、担忧、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中，林峰几乎是狼狈地挂断了电话。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柔软的地毯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对家人的愧疚，对苏瑶的恨意，对沈清婉的茫然，对未来的恐惧…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在这个奢华却冰冷的牢笼里，他第一次放纵自己，无声地宣泄着内心的巨大痛苦和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情绪才稍稍平复。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他起身，走进浴室，用冰冷的水狠狠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眉宇间刻满愁绪的自己，他用力抹了把脸。
晚餐是和沈清婉、陈姨一起吃的。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餐具闪闪发光。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沈清婉举止优雅，细嚼慢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主动和林峰交谈的意思，仿佛他只是空气。陈姨则安静地布菜。林峰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只想快点结束这顿煎熬的晚餐。
回到房间，夜己深沉。林峰躺在柔软得有些不习惯的大床上，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映照着陌生的天花板。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意识沉入黑暗。然而，并非一片虚无。
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条由无数闪烁的数字、跳动的K线图、翻涌的新闻标题组成的洪流之上！道琼斯指数…纳斯达克…恒生…陌生的公司代码…原油期货…比特币…各种图表、数据、符号如同失控的瀑布般在他眼前疯狂倾泻、旋转、组合！一些关键的数字点位、一些即将发生的重大财经新闻标题（某巨头突发利空？某国央行意外降息？），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入他的脑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嗯…”林峰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心脏狂跳不止！窗外天色微明。
刚才那是什么？梦？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怪异、充满了金融符号的梦？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中那些混乱却异常清晰的画面和数字。“肯定是压力太大了…胡思乱想…”他喃喃自语，只觉得头痛欲裂。那些东西，离他太遥远了。
敲门声轻轻响起。是陈姨：“林先生，早餐好了。另外，沈小姐在书房等您。”
早餐依旧是沉默的仪式。结束后，沈清婉示意林峰跟她去书房。书房很大，一整面墙的书柜摆满了精装书籍，宽大的实木书桌上纤尘不染。
沈清婉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个信封，推到林峰面前。
“这是你的工作合同，”她指着文件，“沈氏集团下属证券公司，投资顾问助理。下周一报到。具体事项人事部会联系你。”
她又点了点那个厚厚的信封：“这是协议里约定的第一笔款项。五十万。用于清偿你因婚礼产生的所有债务，以及…安顿你的家人。里面有银行卡和密码。”
林峰拿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他打开，里面是一张崭新的银行卡，背面贴着写有密码的便签。五十万…这个曾经压垮他全家的天文数字，此刻就如此轻易地躺在他的手心。
他抬头看向沈清婉。她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支付了一笔普通的劳务费。
“谢谢。”林峰的声音有些干涩。这笔钱，是及时雨，也是枷锁。它买断了他三年的自由，也买断了他过去所有的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