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的老渔头“赵老爹”盯了他半晌,突然叼着烟杆咧了咧嘴:“哎——这小子,是个能吃苦的。”
另一个原本最嫌弃的赖二胡悄悄嘟囔:“这要是换个后生,早钻进舱里装死去了。”
风浪渐大,天色也慢慢亮了,东崂湾外海泛起淡金色的光线。
风起云涌,浪涌如山。
那是一个瞬间,海从沉静翻涌为怒兽。
正午过后的海面,先是泛起几道异样的暗纹,然后就像被什么撕裂了似的,狂风骤起,波涛翻涌。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日光被压成一道灰缝,整片海面发出一种不祥的咆哮声。
渔船在浪尖上摇摇晃晃,像一片落叶被狂风裹挟,下一刻便要翻覆。
“哎呀——风浪起来了!”
“快,快收网!”
“把桶拴住”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高达丈余的巨浪从侧面砸来,带着撕裂天地的气势,“哗啦——”一声狠狠拍在船身上。
船身剧烈侧倾,甲板上哗地一声,一名年轻渔夫“狗儿”脚底一滑,连人带水桶一起“砰”地摔在船舷边。
紧接着,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一样被掀起,扑通一声跌入了浪涛之中!
“狗儿落水啦——!”
尖叫声瞬间引爆船舱,船员乱作一团,有的往甲板跑,有的僵站不动,有人慌张地试图解绳、放救生浮子,手却抖得拿不稳。
“风太大,浪压过去人就没影了!”
“妈的……怎么办啊!”
有人慌乱中腿软瘫倒在舱底,眼神空洞。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一道身影冲了出来!
“给我绳子——!”蓝志军怒吼。
声音划破惊慌,刺入众人脑海。
他一个箭步窜到船尾,一边低身抓起捕鱼叉,一边回头吼:“快!把舱底那根麻绳给我扔来!”
蓝建军第一个反应过来,抄起一根粗麻绳,利索地甩出,蓝志军一把抓住,手腕迅速缠紧,在腰上打了个死结,整个人像猎豹一样扑向船舷。
“狗儿——!抓住我!”
他一脚踩上滑腻的栏杆,半个身子探出海面,眼中搜寻那点点浮动的人影。
狗儿此时正被浪头压得上下翻滚,脸憋得紫青,手乱挥,呛水呛得连咳嗽声都发不出来。
蓝志军咬紧牙,一手持捕鱼叉,将叉头“咔”的一下甩出,精准地勾住了狗儿背后衣领!
“拉住!”
狗儿似乎听到,手像钩子一样勾住叉柄。
蓝志军猛地往后仰身,另一只手将绳索甩出,精准地套住狗儿的手臂,一点点把人拖回来。
身后的蓝建军和赖二胡等人终于回过神,几个人一齐冲上来,死死拽住绳索。
“嘿咻——!”
“快拉啊!小崽子快窒息了!”
几人合力,绳索一点点拉紧,狗儿湿漉漉地从海面被拖起,撞在船舷上,蓝志军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连人带水拽了回来!
狗儿瘫倒在甲板上,浑身发抖,脸色发紫,嘴唇乌青,双眼翻白。
“狗儿!狗儿别吓人啊——!”
蓝志军扑过去,一把掰开狗儿嘴,用手指抠出咸水和海藻,接着压胸、翻身、重压,动作迅猛准确。
“咳!咳咳咳——!”
狗儿猛地一抖,吐出一口咸水泡沫,开始剧烈咳嗽,眼珠子这才缓缓聚焦。
“我……我还活着?”
他哑声说完,挣扎着爬起来,一脸惊惶地看向蓝志军:“傻哥儿……你救了我?”
这一声“傻哥儿”,喊得真情实意,声音都有些颤抖。
全船一片沉默。
赖二胡掀了掀眼皮,嘴角一抽,低低嘟囔一句:“这小子……真不傻了。”
旁边几个老渔夫也都咂舌点头,那眼神不再是笑话,而是打心底的佩服。
蓝建军伸手重重拍了拍蓝志军的肩膀,嗓音粗哑:
“这一下,你算是真正上了船。”
蓝建军站在甲板上,刚才那一场波涛骇浪还未散尽,海风灌着咸腥味呼啸着掠过船身。
所有人还沉浸在蓝志军救人之后的震撼中,几乎忘了他不过是个“刚上船一天的新人”。
可蓝建军没有忘。
他眉头紧锁,眼神压得能碾死人,几步迈进船舱,将蓝志军一把拉进角落。
“砰——!”
一脚踹在船舱边上破木箱上,发出震天响,吓得一只窝在缸里的螃蟹都哆嗦着夹起了钳子。
蓝建军脸色铁青,压着声音低吼:“你他娘的是不是傻病犯了?!”
蓝志军一愣,刚才还热血沸腾的胸口瞬间冷了半截:“我……”
“我你个头!”蓝建军一步逼近,差点一拳砸他脸上,硬生生停住,只是伸手死死抓住他肩膀,咬牙切齿地骂:“谁让你跳出去救人了?”
“你知道那是多大浪?你哥他就是被这种浪吞了尸骨都没找回来!”
“狗儿掉下去命大算他运气,你呢?你出点什么事,我他娘的怎么跟你爹交代?!怎么跟青花交代?!”
船舱外传来咯吱作响的浪声,压着一层低低的潮音,像是在回应蓝建军的怒吼。
蓝志军低着头,嘴唇紧抿,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可我若是不救他,他就死了。”
“那你就得去陪他?!”
蓝建军瞪大眼,暴怒地指着他鼻子,手都抖了:“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命?你不是你哥,你还年轻……你哥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那身子骨我信得过,结果他回不来了!你也想重蹈覆辙?”
“我救人,不是为了当英雄。”蓝志军声音沙哑,“我……是看不得人死在眼前。”
“再说了,”他抬头,眼神倔强,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蓝大柱,“我也想活着回来,我也知道怕死。”
“可要是我今天没动手,今晚回去,我连嫂子都不敢看一眼。”
蓝建军怔住了。
他死死盯着这张年轻的脸,那张刚才还顶着海风晃动不止、双手都因拉绳而生出血泡的脸。
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松开手,一屁股坐在舱板上,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压抑的怒意:“你他娘的……跟你哥一样轴。”
“你哥当年出事那天,临出门也是这么说的:‘家里穷,没人敢打狼,但总有人得去。’”
“我想拦他,他也说自己会回来。”
“可他……就没回来了。”
船舱外,一滴海水啪嗒落在船板上,似是从桅杆末端滴下的浪花,又像是某人的眼泪。
蓝志军低头默然:“我会回来。”
“我一定会。”
这一句,像是向老天承诺,又像是对家里那口灶台、那片破屋许下的誓言。
蓝建军没再说话,只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袋锅,狠狠地敲在身旁舱壁上,“咚”的一声,仿佛压下了心头千斤重担。